盛开的樱花林下

坂口安吾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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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当樱花盛开,人们就会拎着酒,吃着糯米团,在樱花树下漫步。他们总是会陶醉于美妙的风景,沉浸在春日的浪漫里,每个人都快活无比。然而,这样的说法并不总是符合实际情况。为什么这么说?人们聚集在樱花下,经常喝得酩酊大醉,甚至做出呕吐,吵闹的反应,这样的现象是从江户时代(当)开始的。很久以前,人们只觉得樱花林中很恐怖,没有人认为那里有绝美的景色。近来,一说到樱花林,人们就会想到大家在林中聚集,喝酒谈笑,一片欢腾的情景。然而,如果把人从樱花林中全部清除掉,那里就会变成一幅令人恐怖的景象。能剧(美)里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位母亲因心爱的儿子被人贩子拐走而四处寻找,不久她神经错乱,那时,她正好来到了樱花盛开的树林中,在一望无际的花影下,想象着孩子的幻影,最后发狂而死,被埋在了花瓣儿里(此乃鄙人画蛇添足之处)。如果樱花林下没有人影,樱花林就会让人感到恐怖。

    过去,行人前往铃鹿岭必经一条穿过樱花林的小道。樱花未开时没什么问题,可是,一到樱花绽放时节,行人走在樱花林下就会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他们只想尽快从樱花林中逃离,于是,一溜烟儿地向着有绿树或枯树的地方奔跑。这样的处境要是一个人走的话还好,缘由很简单,只要一溜烟儿地从花下跑开,来到普通的树下,就会松口气感到安心。可是,两个人结伴而行情况就不妙了。每个人走路的脚步快慢各不相同,一个人走得慢了,他便会从后面拼命地喊叫:“喂,等等我。”此时,大家都已经神经错乱,前面的人就算听到这样的喊话也会丢下同伴撒腿就跑。因此,一旦穿过了铃鹿岭的樱花树林,此前关系很好的两个人也会闹僵,变得不再相信彼此之间的感情。因为这个原因,过路的行人自然而然地不愿意再从樱花林下走过,他们特意绕远路,走别的山道。又过了不久,那片樱花林就偏离了大道,无人过往,最终沉寂在了大山里。

    这样过了几年以后,有一个山贼在这座山里住了下来。这个山贼是一个极为残暴的家伙,他此前常在大街上扒人衣服,害人性命,从不心慈手软。但就算是这样的恶棍来到樱花林下,也会感到害怕,变得魂不守舍。后来,山贼变得很讨厌樱花,他不断地在心里嘀咕:“樱花这东西太恐怖了,实在是让人讨厌。”明明没有风,可是在樱花林下却感觉有风在呼啸。可事实上,周围既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点儿声响,只有自己的身影和脚步声穿梭、回响在孤寂、冷清而平静的花林中,不由得让人魂飞魄散,觉得自己恐怕要如同落樱一般,生命渐渐休矣。山贼想闭上眼睛大声喊叫着逃离,可是,一闭上眼睛,就会撞到樱花树,所以还不能把眼睛闭上。这种情况搞得山贼更加疯癫了。

    不过,这个山贼是一个性格坚毅而又不知悔改的家伙。尽管他认为这一切很反常,但又转念一想:到来年再思索吧,今年是没心思考虑究竟怎么一回事了。到来年樱花开放的时候,他又想着下一年再仔细琢磨吧。他年年都这么想,一倏忽就过去了十年。今年他又在想:到了明年再做思考吧。一晃,一年又过去了。

    就在这年复一年的思来想去中,山贼的老婆从起初的一个变成了七个。后来,山贼又从大街上拐来了第八个老婆,并将这女人丈夫的衣物也抢来了。他还杀死了女人的丈夫。

    山贼从决定要杀那女人丈夫时起,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大对头,或者说跟以往情况不同,不顺手。虽然搞不清楚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但他还是直觉地感到有些奇怪。可山贼平时就不是一个会将心思长时间放在同一件事物上的人,所以,当时他也就没有将此事特别放在心上。

    当初,山贼并没有打算杀那男人。他原准备让对方脱光身上的全部衣物,同以往一样踹他一脚,叫其赶快滚蛋!然而,由于这女人长得太出众,他临时起意把那男人砍死了。这件事不仅出乎山贼本人的意料,仿佛也超出了女人的预想。当山贼回头观望时,这女人瘫软在地,呆愣愣地盯着他。山贼对这女人说:“从今儿起你就是我老婆了。”她点了点头。山贼伸手拉起了这女子,她说道:“我走不了啦,你背我!”山贼满口答应着,毫不费力地将这女人背在身上,走了起来。当他们来到一条险峻的坡路时,山贼说:“这里很危险,你下来自己走吧。”可是,这女子却紧紧地搂住山贼说:“不要,不要嘛!”她就是不肯从山贼背上下来。

    “你也不想想,像你这样住在山里的男人都觉得不好走的坡道,我怎么好走呢?”

    “是啊,是啊。好啦,好啦!”这山贼虽然觉得背着这女子很累很辛苦,但心情大好。他说:“不过,你还是先下来一会儿吧!我身体强壮,并非吃不消想歇歇脚。只是因为眼珠子没有长在脑后,自打刚才把你背在身上,心里总觉得沉不住气。求你先下来一会儿,让我看看你可爱的模样吧。”

    “不嘛,不嘛。”这女人紧紧地搂住山贼的脖子,不肯松手,她说,“在这么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我片刻都待不下去,你还是赶快带我走吧。否则,我就不给做你老婆了。你要是不答应我的话,我可就咬舌自尽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一切都听你的,行了吧?”

    山贼背着这漂亮的老婆,想着今后的好事,幸福感深入血脉和骨髓。他重新端起架势来,威风凛凛地背着女人转了一圈,给她看了看四周的山脉,并说道:“这些山可都是我的呢。”

    然而,这女人并没对山贼的话做出任何反应。山贼感到意外而遗憾,忍不住又说: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你眼前每一座山脉、每一棵树木、每一个山谷,甚至连浮现在山谷上的云朵全都是我的。”

    “你赶快走吧。我可不想在这样一个到处都是秃石的山崖下面待着。”

    “行,行!我们现在就回家,到家给你做特别好吃的饭菜。”

    “你能不能再走快些啊?跑起来吧!”

    “这条坡道可是相当险恶的,就算是我一个人走都很艰难呢。”

    “人不可貌相,原来你也是一个懦夫啊。想不到我竟嫁给了一个毫无出息的人。哎,我以后怎么指望你过日子啊!”

    “别瞎说啦!这点儿坡道算什么。”

    “啊,真是太慢了。你已经累了吧?”

    “胡说!穿过这条坡道,我就跑给你看,我跑起来可是连鹿都赶不上呢。”

    “可是,你已经气喘吁吁了,你的脸色也发青了!”

    “万事开头难啊。我一旦跑起来的话,就会相当快。到时候只怕你会在背上感到发晕呢。”

    实际上山贼已经累得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好不容易来到自家门口时,他已经累得头昏眼花,耳朵嗡鸣,连嘶哑着大声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山贼的七个老婆闻声从家里出来迎接,山贼费劲地挺直了已变得如石头一般僵硬的身体,把背上的女人放了下来。

    那七个老婆从来都没有见到过这等女人,她们都被她的美貌打动了,而这女人却对那七个老婆的污浊邋遢感到惊讶。这七个老婆中昔日也有非常漂亮的,可如今美貌荡然无存。这女人感到一阵害怕,倒退到男人的身后,说:

    “这些山中妖婆都是什么人啊?”

    “她们都是我以前的老婆啊。”

    山贼觉得很尴尬,就想出了“以前的”这么一个词,随机应变地解释自己跟那七个老婆的关系,这已经算是表现很好了。可是,这女子却不依不饶地说:

    “哟,她们就是你原来的老婆啊。”

    “唉,那是因为早先我不知道世上还有像你这么招人喜爱的女人嘛。”

    “你给我把那个女人砍死!”这女人指着七个老婆中容貌最端庄的一个喊道。

    “其实,不用杀她。你就把她当作女佣不好吗?”

    “你杀了我男人,却不肯杀你老婆吗?你这样还准备娶我做老婆吗?”

    山贼从紧闭的双唇中发出一声呻吟,飞身跃起,一刀砍死了那个老婆。然而,还没等他缓口气,这女人又指着下一个老婆说:

    “这次是这个,杀掉这个女的!”

    山贼迟疑了一下,接着就野蛮地大步上前,抡起大砍刀向这个老婆的脖颈使劲砍了下去。当她的首级还在地上不停滚动之时,这女人又指着下一位女子,用清脆圆润的嗓音说:

    “这回,杀死这个女的!”

    被指的女人用双手捂住了脸,扯开嗓门,“呀啊”一声尖叫。伴随着尖叫声,大砍刀已高高举起,在她的头顶上空一闪而过。剩下来的女人们忽然一下子回过神来,向四处逃散。

    “跑了一个,我决不轻饶!灌木丛里藏了一个!有一个朝山上的林子方向逃跑了!”

    山贼挥舞着带血的砍刀在山林中狂奔。只有一个老婆没有逃跑,她被吓得瘫在地上。就是那个长得最丑又瘸腿的老婆。山贼将逃跑的老婆们一个不剩地都杀掉之后,跑了回来。当他站在瘸腿老婆面前,鲁莽地再一次挥起砍刀时,这女人说:

    “行啦。就把这个留下吧。我要把她当作女佣使唤。”

    “已经杀顺手了,就杀了吧。”

    “蠢货!我已经说了留下她。”

    “啊,是吗?真的?”

    山贼扔下了血淋淋的砍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疲惫感一下子油然而生。山贼感到一阵头昏目眩,屁股沉重得连从地上挪都挪不起来了。忽然,他发觉周围变得一片寂静,阵阵恐惧袭上心头。山贼惊恐地回过头一看,只见那女人俏立在一旁,一副百无聊赖,郁郁寡欢的样子。山贼像是噩梦初醒一般,眼睛、灵魂立刻被女人的美色吸引过去了,身体变得几乎不听使唤。然而,他对自己的这种情形深感不安。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不安?为什么会感到不安?对什么感到不安?山贼自己并不明白,因为这女人太美了,他的身心完全被其吸引住了,所以也就顾不上在意心中的忐忑不安。

    山贼想了想后,又觉得这种不安有些似曾相识。他继续思忖了一下,记起自己以前曾在哪里感受过这种不安。啊,想起来了。是在那里!当山贼意识到后,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是在盛开的樱花林下。这女人给自己的感觉同穿过樱花林时的感觉很相似。他搞不清楚是哪里相似,是什么方面相似,怎样的相似程度。不过,两者确实有些相似之处。山贼就是这么一种人,对事情总是仅仅明白一点点,往后再进一层的事情就算搞不懂,也不会放在心上。

    山里漫长的冬季过去了。尽管山顶上、谷底坑洼地带的树荫处还稀稀拉拉地残留着积雪,但是,不久以后,樱花盛开的季节就要来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春天即将到来的气氛。

    山贼在心里算计着,今年樱花开放后,要到……刚进入樱花树下时,他并没有什么不快之感,因此,他鼓起勇气毅然向樱花林深处走去。只是越往前走越感觉不对劲。前后左右,无论看向何方,眼前都是层层叠叠的樱花。当走近樱花林的深处时,他感到一种叫人受不了的阴森恐怖感。山贼想了想:就走到那片盛开的樱花林的中间,站住不动,不,索性就坐在地下吧。他忽然又想到,到时把这个女人也带去吧。山贼向女人瞅了一眼,忽然感到一阵心惊肉跳,慌忙移开了视线。自己的心思要是被这女人知道了的话,那就完蛋了。不知为何,他的这种思绪一直在心中挥之不去。

    这女人是一个非常任性的人。无论你多么用心给她做出美味佳肴,她都必发牢骚。山贼跑到山里面为她捉小鸟,逮野鹿,还给她捕猎野猪和山熊。瘸腿的女人整日在山林中转来转去,寻找嫩芽草根。然而,这女人对两人所做的一切从来没有满意过。

    “每天就让我吃这样的东西吗?”

    “这已经是绝佳的美食啦!在你来到这里之前,我们十天才能吃上这么一顿美餐呢。”

    “你是个山里野人,当然吃到这个就满足了,我可吃不下去。在这人烟荒芜的深山里,在漫漫长夜中,能听到的东西只有猫头鹰的叫声,所以至少应该在食物方面吃到不逊于京城的美味吧?可你根本就不知道京城里的人是怎么生活的!我这种在京城里生活惯了的人,现在的心情是如何悲伤,你绝对是不知道的!你把我从京城里抢来,让我离开熟悉的生活环境,给我的只有乌鸦、猫头鹰的鸣叫声。你对此不觉得害臊,不觉得残忍吗?”

    山贼对这女人埋怨的缘由无法理解。这是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京城里的生活是什么样的,甚至一点儿都想象不出来。他难以想象,女人竟然会对他习惯了的这种幸福生活感到不满意。面对女人哀怨的神情,他觉得很困惑,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一切,不知道这女人到底想要什么。他感到束手无策,急得直伤脑筋。

    山贼搞不清以前曾杀死过多少从京城来的过路行人,他认为从京城来的都是大款,身上携带的物品都很奢侈,所以京城来的人就是他的冤大头。要是山贼好不容易抢夺了他们的随身物品,打开一看,发现里面都是一些不值钱的东西,他就会骂那些被抢的人是乡巴佬,土老冒。山贼所掌握的对京城的全部知识,就是那是个拥有奢侈品的有钱人生活的地方,他除了想攫取他们的物品之外,别无其他的杂念,他甚至都没有考虑过京城的天空是在哪个方位。

    这女人很爱美,她非常珍爱梳子、长簪、头饰、胭脂之类的东西。哪怕山贼用沾有泥土或山里野兽血迹的手稍稍碰了一下她的衣物,这女人也会叱责他,就好像这身上的衣物是她的生命似的,保护它就是她的责任。这女人总是把自己的衣物搞得很洁净,吩咐人把家里内外收拾得很干净。在穿着打扮方面,她光是穿一件短袖和服,系一根细带还不够,还要穿上几件和服,系上几条细带。她把这些细带打结成奇特的形状,让它们的末端都毫不必要地垂落下来,然后在衣服上再别上一些装饰物,到此整副行头才算收拾妥当。此时,山贼总是女人的姿色瞠目结舌,禁不住发出赞叹声。他终于搞清楚了,美是这样造就的。他对这女子的美貌感到心满意足,无可置疑。在山贼看来,一个个没有意义、不完整且很费解的零碎聚集在一起,就会构成一个完美的物体,如果将这个完美的物体分解开来,就会变成一堆毫无意义的零碎。他依照自己的思维,把这一切当作是一个绝妙的魔术来理解。

    山贼砍伐山里的树木,制作了一些这女人吩咐他备办的物品。在制作物品时,对于自己做的是什么物品、用来干什么,他是一概不知的。其实这些物品是折叠式马扎和扶手椅。折叠式马扎是一种凳子,在天气晴好的日子里,女人就让男人把马扎拿到屋外,一会儿放在向阳的地方,一会儿放在树荫下,女人坐在上面闭目养神。在房间里,她会靠在扶手椅上沉思。这一切在山贼看来是如此不同寻常,但这女人的风姿却是妖艳妩媚的,令人神魂颠倒。魔术在现实中变幻,尽管他本人就是这魔术的助手,可还是常常会为这魔术感到诧异和赞叹。

    瘸腿的女人每天早晨都要为这女人梳长发。梳头用的水,都是山贼从很远的山涧清泉中汲取来的。他汲水时特别谨慎,并为自己有机会付出这样的艰辛感到愉悦。因为山贼希望自己能为这女人变幻的魔术助一把力。而且最主要的是,他很想用自己的手抚摸一下女人那一头一丝不乱的乌发。“别摸我!你的手这么脏。”有一次,山贼忍不住伸出了手,这女人立刻把山贼的手推到一边,斥责山贼。山贼就像小孩子一样把手缩了回来,他很害臊地看着女人盘结好泛着光泽的乌发,然后把脸清洗干净。没多久,一个活脱脱的美人被造就出来了,山贼感到眼前的一切就像是梦中的景象一般。

    “就是这个东西啊。”

    山贼随意拨弄着带有图案的梳子和有装饰物的簪子。以前,他不知道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和价值。而现在,他依旧无法判别物与物之间的搭配,协调关系以及代表的装饰意义。尽管如此,山贼清楚它们所具有的魔力。魔力是物体的生命,物体也有生命。

    “你不许摆弄我的东西。你为什么每天都要摸我的东西呢?”

    “真是神奇啊。”

    “有什么神奇的啊?”

    “说不上来呢。”

    山贼不好意思地说。他感到惊讶,却又不清楚为何惊讶。

    山贼的内心中渐渐地对京城产生了一种恐惧。这种恐并不是惧怕,而是一种对自己不知道的事物产生的羞耻与不安,就像是知识渊博的人对未知之事抱有一种担心与羞愧。这女人每次提到“京城”,山贼的心就会因恐惧而战栗。然而,以前他从来没有对看到的任何事物感到过恐惧。因此,山贼不仅不熟悉恐惧心理,而且也不习惯害臊的感觉。于是,他对京城产生了一种敌意。

    山贼很心满意足地认为:自己打劫过无数个来自京城的过路行人,他们却没有一个是自己的对手!所以无论回想起怎样的往事,他都没有遭到背叛,受到伤害的不安。当山贼意识到这一点时,他总会感到痛快和自豪。因为面对这女人的美艳,山贼拿自己作了一下对比。他认识到自己的强大,觉得世间唯一有些难对付的就是野猪。其实,野猪也不是那么可怕的对手,他的心态放松了下来。

    “京城里有长着獠牙的人吗?”

    “有手持弓箭的武士呢。”

    “啊哈哈。弓箭是我用来射山谷对面的小麻雀的。京城里有没有刀砍不入、皮很厚的人呢?”

    “有身穿铠甲的武士。”

    “铠甲能把刀折断吗?”

    “能折断的。”

    “我可是能把山熊、野猪都按倒在地的人啊。”

    “你如果真的强悍,就带我去京城吧!到时候以你的能力把我想要的物品、京城的好东西都给我搞来,装饰在我的衣物上。如果你能让我打心眼儿里感到愉快,你就是真正强大的男子汉!”

    “这很简单!”

    山贼决定去一趟京城。他打算用不到三天的时间就把京城里所有的梳子、长簪、头饰、衣服、镜子、胭脂都弄来,堆积在女人的身边。山贼没有任何放心不下的事,唯一惦念的就是一种和京城毫无关系的东西。

    就是附近那片樱花林。

    再过两天或三天之后,林中将开满樱花。山贼下定决心,今年要逛一趟那片樱花林。他要在去京城前到那片盛开的樱花林下面看一看,一动不动地静坐在那里。山贼每天出门都会悄悄地到那片林子边上,查看一下樱树上花蕾膨胀的程度。他对急于出发的女人说:“再过三天就动身。”

    “你准备出发够费事的啊。”女人皱着眉说,“别叫人着急啦。京城在召唤我呢。”

    “可是,我有一个约会。”

    “你有约会吗?在这深山老林里还有人跟你约会吗?”

    “一个也没有。但是,我有一个约会。”

    “那可真够稀奇的!你说一个人也没有,那你和谁有约呢?”

    山贼说实话了。

    “樱花就要开放了呀。”

    “你难道是和樱花有约吗?”

    “樱花要开了,我必须看过之后再出发。”

    “为什么呢?”

    “我必须去樱花林下看看。”

    “我问你,你为什么一定要去看看呢?”

    “因为樱花要开了呀。”

    “樱花开了,那又怎么样呢?”

    “花下会有阵阵冷风。”

    “花下?”

    “花林下的樱花一眼望不到边际。”

    “花林下吗?”

    山贼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感到心烦意乱。

    “你把我也带到那花林下去吧。”

    “那可不行!”

    山贼断然回绝了。

    “必须是一个人去啊!”

    这女人苦笑了起来。

    山贼第一次看到了这种表情,以前他从来不知道人类还有这么一种用心不良的笑容。而且,他判断不出这种笑容带有“心术不正”的意味。他所能确定的是,这种笑容是无法用刀斩断的。其证据是,这苦笑从此就像被按下的戳记一样,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子里。它就像刀刃一般,山贼每次想起来,头脑都如同被针扎一样刺痛。这种痛,他是怎么也忘不掉的。

    第三天到了。

    山贼悄悄地出门了,樱花林的樱花盛开了。山贼一脚踏进樱花林时,想起了那女人苦笑的表情。那苦笑好像一把利刃,以一种山贼从没感受过的锋利刺向他的头脑,仅仅这样,就足以让他头脑混乱了。可是,四面八方无边无际的樱花海中忽然刮起了冷风。山贼的身体饱受冷风吹袭,好像变得透明起来。四下的风呼啸而过,樱花林中充满了风声。此时的樱花林只听得到山贼的高喊声,他奔跑了起来,他感到心虚。这是何等的空虚啊。他懊丧,祈祷,挣扎,只想逃出这片树林。当知道自己已经逃出了那片樱花林时,山贼感到仿佛刚从梦中苏醒一样。不过,和做梦不同的是,他此刻真的感到自己已经奄奄一息,内心痛苦万分。

    山贼与女人和瘸腿的老婆已经在京城住下了。

    每天夜晚,山贼都会潜入女人指定的宅邸。尽管他把那些人家的衣物、宝石、服饰等都偷了回来,但这些东西都不能满足女人的需求。她最想要的是那些大户人家的人的首级。

    他们的家里已经放着几十个大户人家人的脑袋了。四面都立着屏风的房间,首级在屏风后一字排开,有的首级还被悬挂着。由于首级的数量太多,山贼已经搞不清楚哪个是谁的了,这女人却一一记得。即使有的首级已经毛发脱落,皮肉腐烂,露出了白骨,女人也能清晰地记得哪个脑袋是属于何地何人的。倘若山贼或瘸腿老婆把哪个首级的位置变动了一下,女人就会发火,并唠唠叨叨地说这里应该放什么人的首级,那里又应该放什么人的首级。

    这女人每天都会玩弄这些首级,就像小孩子用布娃娃玩过家家一样。一个首级带着家丁出门散步,其他家的首级来这个首级家里做客。首级们也会谈恋爱,有时候一个女首级会拒绝另一个男首级,某个男首级抛弃了一个女首级后,那个女首级会泪流满面。

    一位贵族小姐首级遭到了大纳言(位)首级的欺骗。大纳言首级在一个没有月光的黑夜里,装扮成与小姐首级相恋之人的首级,偷偷地去与贵族小姐首级幽会,并结为秦晋之好。鱼水之欢后,小姐首级才发觉受骗了。她无法憎恨大纳言,只为自身的悲惨命运而哭泣,最终出家为尼。可是,大纳言首级竟然跑到尼姑庵,要玷污已做了尼姑的小姐首级。小姐首级虽然想寻短见,但还是抵挡不住大纳言的喃喃细语,就逃离了尼姑庵,隐身到山科(只)的村落里还俗蓄发,做了大纳言首级的情妇。小姐首级和大纳言首级都已经毛发脱落,皮肉腐烂,生出了蛆虫,露出了白骨。两个人的首级畅饮欢宴,沉浸在男欢女爱中。齿骨与齿骨相互咬合,嘎嘎作响,腐烂的皮肉紧紧地相互粘在一起,蹭得鼻子塌了,眼珠子落了。

    每当紧紧粘在一起的这两个人的脸被推挤得变形走样时,这女人就会喜出望外,声音尖锐地大喊大笑。

    “喂,把脸蛋儿吃了吧。啊,真好吃啊。把小姐的咽喉也吃掉吧。好,把眼球也咬下来,吮一下吧。来,快把它吃掉。很好吃的呢。简直棒极了,是吧。瞧你,你给我用力咬住啊!”

    女人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听起来悦耳极了,就像敲击薄薄的陶瓷器后发出的声音一般,清脆悠扬。

    女人这里还有僧人的首级。她非常讨厌僧人的首级,总是给它分派坏角色,要么不讨人喜欢,要么被折磨死,要么被官吏正法。僧人的脑袋脱离身体后,光头会慢慢生出毛发。不久,毛发又会脱落,皮肉开始腐烂,首级只剩下白骨。前一个僧人的脑袋成了白骨以后,女人就指使山贼带回来另一个僧人首级。这个新的僧人被砍头时还很年轻,他的首级带有一种稚气未脱的美少男之相。女人高兴地把它放在桌上,给它喂酒喝,跟它蹭蹭脸,以示亲热。女人一会儿舔它,一会儿咯吱它。然而,她很快又玩腻了这个首级。

    “我要一个再胖一些,更叫人可恨的脑袋!”这女人下令道。

    山贼担心万一自己带回来的首级不中她的意然后再出去折腾麻烦,干脆一次提了五个脑袋回来。其中既有老态龙钟的老僧首级,也有眉毛宽粗,脸蛋儿饱满,鼻子形状如青蛙盘踞一般的头颅。不仅有像马一样耳朵细尖的僧人脑袋,也有神态老实的僧人人头。可是,女人中意的只有一个,那是一个五十岁左右、面容丑陋的大和尚首级。它的眼角下垂,脸颊松弛,嘴唇宽厚,沉重得闭不拢嘴,只能张着嘴。这个脑袋可说是五官不整,样貌邋遢。女人有时用两只手分别揪住大和尚头两边下垂的眼角,把它拎起来,滴溜溜地旋转;有时也会往蒜头鼻子的鼻孔里插两根细棍子,用筷子撑着和尚头,让它脑瓜顶朝下立着,再松开手,让和尚头滚动到一边去;有时她把它紧紧地抱在怀里,把自己的ru头硬塞入那厚厚的唇齿之间,让它含着,然后开怀大笑。但是,很快她又玩够了这个脑袋。

    山贼曾带回一个美貌少女的首级。这是一个气质清纯,娴静,高贵的首级,看上去仍稚气未脱。由于那是一张没有活力的面孔,所以格外地带有一种老成的忧郁,紧闭的眼睑深处隐约浮现出既高兴又悲伤的早熟气质。这女人像疼爱自己的女儿或妹妹一样呵护着这个首级,为它梳理一头乌发,给它的脸化妆。这也不行,那也不妥,对它用心周到。终于,一副散发着花儿芬芳的优雅面容浮现了出来。

    有了这个姑娘的首级,就得为它搭配一个年轻贵公子的首级。这女人也给贵公子首级精心地化了妆。很快,两个年轻人的首级沉浸在如痴如狂的恋爱游戏中。一会儿闹别扭,生气,彼此愤恨,一会儿又相互撒谎,欺骗,露出悲伤的表情。当两个人的热情同时燃烧时,彼此的激情简直热烈得可以把对方烧焦。最终,两个人都变得激情万丈,化作腾空的火焰,交织燃烧在一起。可不一会儿,就有凶恶的武士,好色的大人,不守戒律的坏和尚等不正经之人的首级出来干扰这两个年轻首级的恋爱。贵公子首级先是遭到拳打脚踢,最终被杀害了。之后,那些不正经的首级开始从四面围过来,胡乱地向姑娘的首级挑衅。不正经之人首级的腐肉粘在了姑娘的首级上,它们用獠牙一般的牙齿咬住姑娘。姑娘首级的鼻尖被咬掉了,毛发被拔掉了。接着,这女人开始用针戳姑娘的首级,在它上面戳出一个个小洞洞,再用小刀割剜上面的肉。最终,姑娘的首级被搞得比其他首级都要令人作呕,惨不忍睹。女人就把它扔了出去。

    山贼渐渐讨厌京城了。当初来京城的新鲜感过去之后,剩下的就只是不习惯了。在京城里,他即使和大家一样穿着武家(贼)便服,也还是露出小腿走路。大白天也不能在腰间插把刀。买东西必须去集市,在有暗娼的小酒馆里喝酒必须支付金钱。集市的商人戏弄他,摘了菜来京城卖的乡下女人嘲弄他,私娼也耍笑他,甚至连小孩子都拿他打趣。在京城,当贵族们乘坐带篷子的牛车从马路中央通过时,就会有身穿武家便服、喝得面红耳赤的赤足侍从出来,走在牛车前面的大街上,耀武扬威地驱赶着行人。无论在集市上、大街上,还是在寺庙的院子中,山贼经常被人“呆子、傻瓜、笨蛋”地一顿呵斥。近来他已经不再会为这样的事情光火了。

    山贼感到京城的生活极为痛苦。他从心里觉得人类真够无聊的。也就是说,他认为人类很讨厌。俗话说,大狗一走在前面,小狗就会吠。山贼就像是一条被吠的大狗。他厌恶京城里人们偏执、嫉恨、乖戾的人性,不喜欢动脑筋。他认为山里的野兽、树木、溪流、鸟儿等才不会令人厌烦。

    “京城真是一个无聊的地方啊!”他对瘸腿的老婆说,“你想不想回到山里去?”

    “我并不觉得京城无聊啊。”瘸腿的老婆回答。她整天忙着做饭,洗衣物,和街坊邻居们闲聊。“在京城能与人聊天,所以不觉得无聊。我觉得山里才无聊,让人闷得慌呢。”

    “你不觉得聊天很没意思吗?”

    “当然不觉得啦。大家在一起聊聊天,才不会觉得没意思啊。”

    “可我越聊越觉得没劲儿呢。”

    “因为你不健谈,所以才感觉没劲儿呢。”

    “哪有的事啊?一闲聊就觉得没劲儿,所以才懒得聊。”

    “可是,你跟别人聊一聊嘛,到时候肯定会忘记无聊这档事的。”

    “聊什么呢?”

    “想聊什么就聊什么啊。”

    “我哪有什么想聊的啊?”

    山贼感到疲倦,打了一个哈欠。

    京城里也有山。不过,山上有寺院,有草庵,每天来往那里的行人反倒很多。从山上望出去,京城的景致尽收眼底。山贼心想,城里怎么有这么多的住宅啊!这景象多么凌乱啊。

    大白天,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每天晚上都要出去杀人。他甚至开始对杀人感到无聊了,可以说是没有一丁点儿的兴趣。人的脖颈是相当脆弱的,仅仅用刀一挥,人头就“啪嗒”一声落地了,砍头时几乎连一点儿砍到骨头的触感都感觉不到,如同砍萝卜一样,让他感到很意外的倒是人头的重量。

    山贼觉得自己明白了这女人的心情。在钟楼里,一个僧人正在发泄似的撞着钟。他想,这人在干多么荒唐的事啊!憋在这样的城市里,不知道此人最终会干出什么事来。他想,如果跟这群家伙整天鼻子靠眼睛地生活在一起的话,说不定自己最后也会选择把他们搞成首级,再跟他们一起生活呢。

    然而,这女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山贼渐渐对夜晚出去砍人头感到了厌倦。可以说,这女人的欲望就像在空中永不停歇地不断向前飞行的鸟儿一样。鸟儿是没有空暇歇息的,总是在空中不断向前飞行。鸟儿是不知疲倦的,它总是在空中飞快前行,不断畅快地,自由自在地翱翔。

    可是,他是一只很平凡的鸟儿,顶多只在树枝之间飞来飞去,偶尔会飞过山谷,与经常停在树枝打盹儿的猫头鹰也很相似。他行动敏捷,全身关节灵活,善于行走。他的动作充满了活力。然而,他的心却像一只懒得动的鸟儿。他竟想不到自己可以自由地向前飞翔。

    山贼从山上眺望着京都的上空,一只鸟儿从空中呈直线飞了过去。天空由白昼转为黑夜,又从黑夜变回白昼,无限的光明与黑暗不断重复,交替出现。其尽头一切皆无,无论过了多少时候,都只是无限的明暗交替。山贼无法理解“无限”这一事实。过去的一天、一天又一天,他思考着明暗的无限往复,他的脑袋都快要裂开了。这并非因为思考让人疲惫,而是因为思考让人苦恼。

    回到家里时,只见这女人正和往常一样沉湎于玩弄首级的游戏。女人一看到他,好像早就准备好了似的立刻对他说:

    “今晚你给我搞一个艺妓的人头回来!要非常漂亮的艺妓人头。我要让它跳舞,我来唱流行歌谣给你听。”

    山贼回想起刚才在山上眺望空中时有关明暗无限交替的思索。这个房间应该就像是明暗没有止尽地重复无限交替的天空。可是,此时似乎不是再想那些的时候。而且,这女人并非鸟儿,而是一个永远貌美如花的漂亮女子。他说:

    “我不愿意再搞了。”

    这女人吃了一惊,接着就笑了起来。“哎哟,你也胆怯起来了?原来你也是一个胆小鬼啊。”

    “我可不是什么胆小鬼!”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了?”

    “你没完没了的,我已经受够了。”

    “唷,你这个说法可真奇怪。不管什么事物都是没有止境的啊。你天天要吃饭,不也是没完没了吗?你每天都要睡觉,不也是没有止境的吗?”

    “那可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山贼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是,他还是觉得两者不同。为了摆脱受花言巧语欺骗的痛苦,他走到了外面。

    “别忘了给我带个艺妓的脑袋回来。”

    身后传来了女人的叫喊声,可他并没有应答。

    山贼始终在想那两类事情为什么会不同,到底如何不同,可他想不明白。夜色渐深,山贼又向山上爬去。此时,已经看不清天空了。

    山贼意识到这一点时,开始担心天空会掉下来。一想到天空要掉下来,他感到很痛苦,就像被人扼住了脖子一般。看来得把这女人干掉!

    杀了这个女人就能阻止明暗在天空中无限重复地交替出现。这样天空就不会掉下来,他就可以松一口气了。此时,山贼的眼前出现了幻觉,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开了一个眼儿,一只鸟儿的身影从那里飞出去,一下子消失了。

    那个人是我吗?那只在空中自由飞翔的鸟儿是我吗?他开始疑惑了。杀了这女人,也许就是杀了自己吧。我的脑子在想些什么呢?

    为什么不能让天空掉下来呢?山贼一点儿也搞不懂,他觉得所有的念头都难以捉摸。然而,当他不再思虑这些后又感到愈发痛苦。天亮了,山贼已经没有勇气再回到那女人所在的家了。以后的数日,他一直在山里徘徊。

    某天早晨,当山贼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了一棵樱花树下。这樱花树是单独的一棵,树上盛开着樱花。他吃惊地一跃而起,但山贼并非想要逃跑,他只是猛然想起了铃鹿山岭一带的那片樱花林,那片山岭中的樱花林现在一定也盛开了。山贼不由自主地陷入到了对山间生活的感伤怀念之中,沉思了起来。

    回到山里吧!还是应该回到山里。要摆脱当前的烦恼其实很简单,怎么会把这个方法忘记了呢?而且,为什么要思考天空会不会掉下来那种事呢?山贼感觉自己从噩梦中醒了过来,获得了解救,而此前他几乎完全丧失了理性。这一刻,山贼感到山间的早春气息扑面而来,清新而冷冽。

    山贼回家了。

    这女人高兴地迎接了他。

    “你去哪里啦?我提出的要求太无理,让你吃苦了,真对不住啊。不过,你也猜得到,你不在家里时,我是多么寂寞啊。”

    之前,这女人从来没有如此温柔地对待过山贼,山贼的心中感到很难过,他的决心差一点儿就要烟消云散了。然而,山贼已经拿定了主意。

    “我决定要回山里去。”

    “你想丢下我吗?你怎么能做这么狠心的事呢?”

    女人的眼里燃起怒火,脸上露出被欺骗一般的愤恨表情。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一个负心汉的?”

    “我说过的嘛,我讨厌京城!”

    “即使有我在你身边也讨厌吗?”

    “我只是不想住在京城了。”

    “可是,这里不是有我吗?你是不是讨厌我了?你不在家的时候,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你呢!”

    女人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像这样泪眼汪汪,她还真是第一次。现在,愤怒的表情已经从女人的脸上消失了,上面仅仅充满了痛恨男人无情的悲伤神色。

    “可是,你不是只能在京城居住吗?我可是只能在山里居住的。”

    “我没有你在身边就无法生活下去啊。你不明白我对你的情意吗?”

    “但是,我离开了大山就待不下去啊。”

    “你要回山里去的话,我也跟你一起回去,我哪怕离开你一天都活不下去。”

    女人的眼里噙着泪花,她把脸贴在了山贼的胸前,流下了热泪,温热的眼泪浸润了男人的胸口。

    的确,没有了这个男人,这个女人是活不下去的。不断翻新的首级是这女人的命根子,除了这男人之外,不会有任何人能为这女人不断地带回新首级,他已经是这女人生活的一部分了。女人当然不会就此对山贼放手。女人确信,等这男人的思乡之情消散了,会再次把她带回京城的。

    “不过,你能在山里生活吗?”

    “只要和你在一起,什么地方我都能生活。”

    “山里面可没有你想要的人头。”

    “如果在你和人头当中必须两者选一的话,我会放弃人头的。”

    听到这样的表白,山贼不禁怀疑自己该不是在做梦吧,女人的话太令他高兴了,以至于都有些不敢相信。在过去,他连做梦想都不敢想象女人会跟自己说这样的话。

    山贼的心中充满了新的希望,它的降临,既唐突又鲁莽,而之前的那些痛苦此时都被隔离到了难以企及的远方。他忘却了直到昨天这女人还从没有如此温柔地对待自己,现在他的脑子里只有今天和明天。

    两个人立刻出发了,他们决定把瘸腿女人留下来。出发的时候,这女人悄悄地对瘸腿女人说:“我们会很快回来的,你要等着我们。”

    眼前出现了往日群山的身影,好像近在咫尺。他们决定选择原来走过的道路回去。这条道现在已经没有人走了,完全看不到昔日的痕迹,上面被山坡上的一片普通树林占据了。走这条道,意味着要从樱花林下穿过。

    “你背我走吧。这种没有道路的山坡,我可走不了啊。”

    “啊,好吧。”

    山贼轻松地背起了女人。

    他想起了自己搞定这女人的那一天的情景。当天山贼也是背着女人,顺着铃鹿岭一侧的山路进山的。那天,他曾感到心中充满了幸福感,可是今天的幸福感更加充实。

    “第一次见到你的那天,也是让你背我走的呢。”女人也回忆起往事来,说道。

    “我也在回想那天的事呢。”山贼高兴地笑了起来,“喂!你看到了吗?那一片山都是我的。那些山谷、树木、鸟儿,连天上的云朵都是我的呢。大山真好啊。你不想快点儿跑回去看看吗?在京城可没有这些看的。”

    “你第一次背我时,我还让你在山上奔跑呢。”

    “可不是嘛。当时我头昏眼花的,简直快累瘫了。”

    山贼没有忘记鲜花盛开的樱花林。但是,在这幸福的时刻,他并没有把那片盛开的樱花林放在心上,没有为即将穿过樱花林下而害怕。

    接着,那片樱花林出现在他的眼前。果然已经是一片鲜花盛开的景象。随风飘扬的花瓣儿稀稀拉拉地落着,地上铺满了一层落花。这些花瓣儿是从哪里落下来的呢?头顶上盛开着的漫无边际的花簇,给人一种错觉,让人觉得花瓣并不是从树上落下来的。

    山贼走进了盛开的樱花林,周围一片寂静,渐渐地有了凉意。突然,他发觉女人的手已经变凉,顿时感到不安起来。猛然间,山贼明白过来了:这女人是魔鬼!阵阵冷风从樱花林的四面八方吹了过来。

    恍惚中,山贼发觉趴在他后背上、紧紧抱住自己脖颈的是一位皮肤发紫的大脸老太婆。她的嘴巴几乎咧到了耳朵根,卷曲的毛发是绿色的。山贼奔跑了起来,他想把魔鬼从背上甩落下来。可是,魔鬼用力掐住了山贼的喉咙,他的眼睛快要看不见眼前的东西了。山贼拼命使出全身力气掰开了魔鬼的手爪,当他把脖子从魔鬼的手指缝里挣脱出来后,魔鬼从他的背上滑下来,咚的一声摔在了地上。这回轮到山贼扭住了魔鬼。他掐住了魔鬼的脖子。当他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他正铆足全身力气,死死扼住女人的脖颈,女人早就断了气。

    山贼的眼睛模糊了。他试图把眼睛睁得更大一些。可是,这样做并没有恢复视觉,然而尸体就在眼前,被他掐死的女人和平时相比没有任何异样。

    山贼的呼吸停止了。他的动作、他的思想……所有的一切都同时停止了,有几片樱花瓣儿已经落在了女人的尸体上。山贼摇晃着女人,他大声呼喊着,把她抱在了怀里。但一切都是徒劳。山贼哇的一声哭倒在地。或许自从住进这座山里以来,直到今天,他都没有哭过吧。之后,当山贼自然而然地平静下来时,背上已经积满了白色的樱花瓣儿。

    这里是樱花林的正中间一带,周围全都是花儿,一眼看不到尽头。山贼素日对樱花林的恐怖与不安消失了。他再也感觉不到有冷风从樱花林深处吹来。只有樱花瓣儿在四周默默地、悄悄地、不断地凋落。山贼第一次坐在了盛开的樱花林下,他现在可以永远地坐在这里,因为他已经无处可回。

    盛开的樱花林下到底有什么秘密,至今也没有人知道。也许樱花林带给人的那种感觉就是所谓的“孤独”。这男人现在再也不必害怕孤独了,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是孤独。

    山贼第一次环视了四周的樱花林。头上是一片樱花海,不断地有樱花悄然飘落下来。樱花海的下面弥漫着一种让人感觉无限空虚的静谧,如此而已,此外并没有任何秘密。

    过了一会儿,山贼心里涌起一种微微发热的感觉,那是他的一丝悲哀。在空虚冷彻的樱花林下,那种微微膨胀的温热感,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

    山贼想给女人拂去脸上的花瓣儿,当他的手就要触及到女人的脸庞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樱花纷飞,坠落在山贼的手上,女人的身影突然消失不见,变成了无数的花瓣儿。之后,他那只伸出去想要拨开花瓣儿的手和他的身体,也都消失了,只留下一片无尽的花海和冷彻的空虚感充斥在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