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身

墨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999中文网 www.999zw.com,最快更新墨子译注最新章节!

    【题解】

    本篇重点论述士君子立身处世的根本在于修身养性,这不仅有助于个人的全面发展,同时也是达到近者亲而远者来的治国理想的前提条件。墨子明确指出,个人修养达到极致,就是圣人的境界,具体表现为“贫则见廉,富则见义,生则见爱,死则见哀”。如何渐次达至修身的最高境界呢,墨子提出“慧者心辩而不繁说,多力而不伐功”、“言无务多而务为智,无务为文而务为察”等切实可行的修身标准,只有不因“思利”而“忘名”,“善主于心”而“以身戴行”,才能不立虚名,成为“名誉扬天下”的“天下士”。

    2.1 君子战虽有陈[1],而勇为本焉;丧虽有礼,而哀为本焉;士虽有学,而行为本焉。是故置本不安者[2],无务丰末[3];近者不亲,无务来远;亲戚不附,无务外交;事无终始,无务多业;举物而闇[4],无务博闻。是故先王之治天下也,必察迩来远。君子察迩而迩修者也。见不修行,见毁,而反之身者也,此以怨省而行修矣[5]。谮慝之言[6],无入之耳;批扞之声[7],无出之口;杀伤人之孩[8],无存之心,虽有诋讦之民[9],无所依矣。故君子力事日彊[10],愿欲日逾,设壮日盛[11]。

    【注释】

    [1] 陈:同“阵”,阵列,队列。

    [2] 置:通“植”,立。

    [3] 务:追求。

    [4] 闇:指不明就里。

    [5] 省:减少。

    [6] 谮慝之言:诽谤别人的坏话。

    [7] 批扞之言:诋毁别人的言论。

    [8] 孩:通“荄”,草根。这里指心中的执念。一说孩即孩童。

    [9] 诋讦:攻击、揭露别人的隐私。

    [10] 力事:努力从事。彊,同“强”。

    [11] 设,大也。设壮日盛,谓君子之道大壮而日益盛强也。(此处从吴毓江说)

    【译文】

    君子作战时虽然有阵列,但勇气才是根本;守丧虽有礼节,但哀伤才是根本;士人虽有才学,但德行才是根本。因此,根基都立不牢固,就不要指望枝叶繁茂;近处的人都不亲近你,就不要指望招徕远方的贤者;亲戚都不能依附你,就不要指望从事外交事务;本职工作都不能做到善始善终,就不要指望开展更多的事业;举一件事物都不能深明就里,就不要指望能够博学多闻。所以,先王治理天下,必定会明察左右以招徕远方的贤者。君子明察左右的人以提高自己的修养。发现自己的修养不够,被人诋毁,就反省自己,这样在减少别人怨言的同时也提高了自己的修养。诽谤人的话不入耳,诋毁人的话不说出口,杀人伤人的念头不存于心,即使有喜欢诋毁别人的人,也无计可施了。所以,君子每天勤勉地做事,志向就会日益远大,修养也会日益完善。

    2.2 君子之道也,贫则见廉[1],富则见义,生则见爱,死则见哀,四行者不可虚假,反之身者也。藏于心者无以竭爱[2],动于身者无以竭恭,出于口者无以竭驯[3]。畅之四支,接之肌肤[4],华发隳颠[5],而犹弗舍者,其唯圣人乎!

    【注释】

    [1] 见:同“现”。

    [2] 无以,没有谁。竭,尽,这里指缺乏。

    [3] 驯:通“训”,谓典雅之言。

    [4] 接:达。

    [5] 隳颠:指秃顶。

    【译文】

    君子的处事原则,贫穷的时候能够表现出清廉,富裕的时候能够表现出道义,对生者能够表现出仁爱,对死者能够表现哀悼,这四种品行不能虚伪,而是要发自内心。只有铭记于心中才不会缺乏仁爱,一举一动之中才不会缺乏恭敬,谈吐之间才不会缺乏雅驯之言。能够让这些原则流贯于四肢,外达于肌肤,直到发白头秃也绝不放弃,这样的人恐怕只有圣人才能够做到吧。

    2.3 志不强者智不达,言不信者行不果。据财不能以分人者[1],不足与友;守道不笃、徧物不博[2]、辩是非不察者[3],不足与游。本不固者末必几[4],雄而不修者其后必惰[5],原浊者流不清,行不信者名必秏[6]。名不徒生,而誉不自长,功成名遂,名誉不可虚假,反之身者也。务言而缓行,虽辩必不听;多力而伐功[7],虽劳必不图。慧者心辩而不繁说,多力而不伐功,此以名誉扬天下。言无务为多而务为智,无务为文而务为察。故彼智无察,在身而情[8],反其路者也。善无主于心者不留,行莫辩于身者不立。名不可简而成也[9],誉不可巧而立也[10],君子以身戴行者也[11]。思利寻焉[12],忘名忽焉[13],可以为士于天下者,未尝有也。

    【注释】

    [1] 据:拥有。

    [2] 徧:通“辨”,辨识。

    [3] 辩:通“辨”,辨别。

    [4] 几:危殆。

    [5] 雄:勇。修:长。惰:疑当作“堕”。

    [6] 秏:衰减,败坏。

    [7] 伐:夸耀。

    [8] 情:当为“惰”之误(从孙诒让说)。

    [9] 简:怠慢,傲惰。

    [10] 巧:投机取巧,伪诈。

    [11] 戴:载。

    [12] 寻:重。

    [13] 忽:倏忽,这里指轻易而迅速。

    【译文】

    意志不坚强的人思想不会明达,言而无信的人行为不会有善果。有钱财而不愿分给别人的人不值得与他结交;遵守道义不能专一,辨别事物不能从大处着眼,辨别是非不清楚的人,不值得与他交往。根基不牢固必然危及枝节,有勇力而不注重自我修养的人最终必然会失败,源头混浊的河流必然不会清澈,做事不讲信用的人名声必然受损。名声不会无端获得,信誉也不会自行生长。功成之后名声自来,名誉不可以做伪,而要向自身去寻求。只会夸夸其谈却不重实践,即使能言善辩也没人理会。出力很多却喜欢夸耀,即使辛劳也无所可取。聪明的人心里明白却不多说,出力虽多却不自我夸耀,因此才会名扬天下。话不在多而在于有道理,不求文采而求能明察事理。因此,有智慧又能明察的人如果十分懒惰,那就会背离正道。内心如果不是善在起主导作用,就不能长久保持美德;明察事理如果不能从自身言行中体现出来,就不能立足社会。名声是不会轻易形成的,声誉也不能靠取巧而获得,君子之人需要身体力行。追求利欲之心过重,忘记名节操守却轻而易举,这样的人能够成为天下之贤士,是从来没有过的。

    【评析】

    不同于西方哲学专注于对世界本源的终极关切,中国传统哲学深深扎根于现实土壤,把目光从深邃的天空转向人本身,专注于礼乐文明普照下的人文关怀。中国传统文化似乎对道德怀有根深蒂固的依恋情结,历史上的知识精英们对个人修养更是设定了种种近乎苛刻的道德规范。这一点早在我们的文化原典《诗经》、《尚书》等许多篇章中已经有了明确的表现。儒家著名的修身纲领“修齐治平”理论,正是从《诗经·大雅·思齐》篇“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中发展而来的。

    墨子学出儒家,他的修身论具有浓郁的儒家思想色彩。儒家思想学说强调修身,这是从儒家创始人孔子开始就形成的优良传统,他曾明确提出“修身以道,修道以仁”的思想主张。(《礼记·中庸》)修身要有明确的哲学思想为指导,这种哲学思想在孔子而言就是“仁”。“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里仁》)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论语·乡党》篇就是孔子行动的实录。孔子曾经感叹说:“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论语·八佾》)在那个礼崩乐坏的时代,孔子严格恪守礼乐文化规范的行为反而更像是一种谄媚,这对那个时代而言无疑是一种反讽,但对孔子而言却是一种境界的显现,是孔子崇高的学术理想与严格的道德自律的物化与外化。墨子更是把儒家的修身论发展到一个极端的境界,他提倡大禹之道,“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屐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庄子·天下》)尽管庄子对墨子极端的修身主张不以为然,但仍然盛赞墨子是“真天下之好也”的“才士”。可见,墨子笃定地践行了得自儒家的修身理论,并得到了世人的一致认可。

    墨子的修身论是在对学与行、身与政之间关系的探讨上展开的。墨子认为,修身必须依靠学,但学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学的根本和目的所在是行,“士虽有学,而行为本焉”,“君子以身戴行者也”。“士既为道的承担者,则士之进退出处亦不可不慎。”(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所以墨子遵循了儒家式的边学边行边反思的修身模式,“见不修行,见毁,而反之身者也,此以怨省而行修矣。”强调每一位社会成员,尤其是有志于道的君子们必须具备“求诸己”的反省精神。另一方面,墨子对修身与政治之间关系的思考依然没有跳出儒家治国平天下的致思路径。墨子接过孔子“近者悦,远者来”的治国方略,提出“察迩来远”的具体主张:“是故先王之治天下也,必察迩来远。君子察迩而迩修者也。”这里“察迩”的“迩”不是指别人,而是自我的修养和缺陷,只有清楚地了解自身的修养水平和不足之处,才能“日日新,又日新”,最终达到“贫则见廉,富则见义,生则见爱,死则见哀”的境界。至于“来远”,自然便如东风吹拂下的百草,望风 而靡。

    总体而言,修身论并不是墨子关注的理论重点,甚至在这方面还未能跳出儒家思想的窠臼,所以我们可以认为它是墨子早期思想未成熟之前的作品。从这篇文章中,我们不但看不到任何“非儒”的思想倾向,反而有向儒家圣者孔子致敬的痕迹。因为墨子最为叹赏的是那种对道德严格自律并终身行之而不辍的人,那种“畅之四支,接之肌肤,华发隳颠,而犹弗舍”的人,而这种人我们只有从墨子师门圣人孔子身上才能看到。众所周知,孔子“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他“温良恭俭让”;他“好学不厌,诲人不倦”;他“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他宣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们不妨把这篇文章看作是儒墨相揖别之前墨子对一代圣人的致敬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