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命下

墨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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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解】

    本篇与前两篇主题一脉相承,集中火力批驳宿命论的观点,认为“命者,暴王所作,穷人所术,非仁者之言也。”文章仍然大致遵照“三法”的原则组织行文结构,但较前两篇有所简省:文章首先提出“三法”,总揽全篇。然后考三代圣王禹汤文武治理天下的历史事迹,他们“劝孝子而劝之事亲,尊贤良之人而教之为善”,“赏善罚暴”,所以天下大治;三代暴王桀纣幽厉反其道而行之,“不矫其耳目之欲,而从其心意之辟”,所以天下大乱。最后,文章又从用的角度进行分析,不相信宿命论者会“竭股肱之力,殚其思虑之知”,给社会带来勃勃生机;而相信宿命论者会懈怠于听狱行政和耕作纺织,使国家陷入混乱状态。所以墨子才会不遗余力地批驳宿命论观点。

    30.1 子墨子言曰:凡出言谈,则必可而不先立仪而言[1]。若不先立仪而言,譬之犹运钧之上而立朝夕焉也。我以为虽有朝夕之辩,必将终未可得而从定也。是故言有三法。何谓三法?曰:有考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恶乎考之?考先圣大王之事[2]。恶乎原之?察众之耳目之请。恶乎用之?发而为政乎国,察万民而观之。此谓三法也。

    【注释】

    [1] “必”疑为“不”字之误。

    [2] 先圣大王:泛指古代圣王。

    【译文】

    墨子说:凡是发表言论,就不能不先确立标准然后再发表言论。如果不先确立标准就说话,就像在转动的陶轮上安放测时的工具一样,我以为虽然会测出早和晚的分别,但终究不能测定出准确的时间。所以言论有三种标准。什么是三种标准呢?答道:有考察本源的标准,有考察原委的标准,有考察实践应用的标准。如何考察本源呢?考察古代圣王的事迹。如何考察原委呢?考察众人的耳闻目见。怎么考察实践应用呢?将其运用到处理政务上去,注意万民的反映来看它的实际效果。这就是所说的三种标准。

    30.2 故昔者三代圣王禹汤文武方为政乎天下之时,曰:必务举孝子而劝之事亲,尊贤良之人而教之为善。是故出政施教,赏善罚暴。且以为若此,则天下之乱也,将属可得而治也[1];社稷之危也,将属可得而定也。若以为不然,昔桀之所乱,汤治之;纣之所乱,武王治之。当此之时,世不渝而民不易,上变政而民改俗。存乎桀纣而天下乱,存乎汤武而天下治。天下之治也,汤武之力也;天下之乱也,桀纣之罪也。若以此观之,夫安危治乱存乎上之为政也,则夫岂可谓有命哉!故昔者禹汤文武方为政乎天下之时,曰“必使饥者得食,寒者得衣,劳者得息,乱者得治”,遂得光誉令问于天下[2],夫岂可以为命哉?故以为其力也[3]!今贤良之人,尊贤而好功道术[4],故上得其王公大人之赏,下得其万民之誉,遂得光誉令问于天下。亦岂以为其命哉?又以为力也!然今夫有命者,不识昔也三代之圣善人与,意亡昔三代之暴不肖人与?若以说观之,则必非昔三代圣善人也,必暴不肖人也。

    【注释】

    [1] 属:是。

    [2] 令问:即“令闻”,美名,好名声。

    [3] 故:通“固”(孙诒让说)。

    [4] 功:同“攻”,治(吴汝纶说)。道术:指治国之道。

    【译文】

    因此,从前三代圣王禹、汤、文王和武王刚开始主持天下政务的时候,说:一定要推举孝子来劝勉人们侍奉双亲,尊敬贤良的人来教导人们行善。所以发布政令施行教化,奖赏善行惩罚暴虐。并且以为只要这样去做,那么天下的混乱就可以得到治理,社稷的危难就能够得以解除。如果认为不是这样,那么从前桀时动乱的天下,汤却治理好了;纣时动乱的天下,武王却治理好了。当时,时代没有改变而且百姓也没有变化,是上面政令的变化引起了百姓风俗的改变。桀纣的时候天下混乱,在汤武王的时候天下就得到治理。天下的治理是汤和武王的功劳,天下的混乱是桀纣的罪过。如此看来,那么安危治乱的局面在于上面施行的政令,怎么可以说是宿命呢?所以从前禹、汤、文王和武王刚开始主持天下政务的时候,说:“一定要让饥饿的人得到食物,让寒冷的人得到衣服,让劳累的人得到休息,让混乱得到治理。”于是他们的美名才能传扬天下,怎么可以说是宿命呢?本来就是靠人家的功劳啊!如今贤良的人,能尊敬贤者并喜欢思考治国之道,所以他们上得到王公大人的赏赐,下得到万民的称赞,于是荣誉和美名传扬天下,怎么可以认为是宿命呢?这是靠他们的功劳啊!然而,如今主张宿命的人,不知道是根据从前三代圣明和善良的人,还是根据从前三代暴虐和不贤的人?如果从他们的说法来看,那么一定不是根据三代圣明和善良的人,而一定是根据三代暴虐和不贤的人。

    30.3 然今以命为有者,昔三代暴王桀纣幽厉,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于此乎不而矫其耳目之欲[1],而从其心意之辟,外之驱骋、田猎、毕弋,内湛于酒乐,而不顾其国家百姓之政,繁为无用,暴逆百姓,遂失其宗庙。其言不曰“吾罢不肖,吾听治不强”,必曰“吾命固将失之”。虽昔也三代罢不肖之民,亦犹此也。不能善事亲戚君长,甚恶恭俭而好简易,贪饮食而惰从事,衣食之财不足,是以身有陷乎饥寒冻馁之忧。其言不曰“吾罢不肖,吾从事不强”,又曰[2]“吾命固将穷”。昔三代伪民亦犹此也。

    【注释】

    [1] 而:读为“能”(毕沅说)。

    [2] 又:当作“必”(吴毓江说)。

    【译文】

    然而如今以为有宿命的人,请看从前三代时期的暴虐君王桀、纣、幽王和厉王,他们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当时却不能矫正他们耳目的贪欲,而是放纵心中的邪念,在外骑马打猎,在内沉迷于饮酒作乐,而不顾及他的国家和百姓,频繁做那些无关国计民生的事,残暴酷虐而且违背民意,于是失去宗庙社稷。他们不说“我疲弱无能,不努力从政”,而一定会说“我命中注定会失去天下”。即使三代疲弱无能的百姓,也是这样。他们不能好好侍奉双亲和君主,非常厌恶恭敬节俭而喜欢傲慢无礼,贪图吃喝而不努力从事生产,衣食财用不充足,所以身陷饥饿寒冷的忧患之中。他一定不会说“我疲弱无能,我不努力从事生产”,一定会说“我命中注定会穷困”。从前三代时期虚伪的人也是这样。

    30.4 昔者暴王作之,穷人术之[1],此皆疑众迟朴,先圣王之患之也,固在前矣。是以书之竹帛,镂之金石,琢之盘盂,传遗后世子孙。曰:何书焉存?禹之《总德》有之曰:“允不著[2],惟天民不而葆[3]。既防凶心[4],天加之咎。不慎厥德,天命焉葆?”《仲虺之诰》曰:“我闻有夏人矫天命,于下[5],帝式是增[6],用爽厥师[7]。”彼用无为有,故谓矫,若有而谓有,夫岂为矫哉!昔者,桀执有命而行,汤为《仲虺之告》以非之。《太誓》之言也,于去发曰[8]:“恶乎君子!天有显德,其行甚章。为鉴不远,在彼殷王。谓人有命,谓敬不可行,谓祭无益,谓暴无伤。上帝不常,九有以亡;上帝不顺,祝降其丧[9]。惟我有周,受之大帝[10]。”昔纣执有命而行,武王为《太誓》去发以非之。曰:子胡不尚考之乎商周虞夏之记,从十简之篇以尚[11],皆无之,将何若者也?

    【注释】

    [1] 术:通“述”。

    [2] 允:诚信。著:疑当为“若”(孙诒让说),顺。

    [3] 而:同“尔”,你。葆:通“保”。

    [4] 防:读为“放”(吴毓江说),放纵。

    [5] “于下”上,据上、中篇内容,当补“布命”二字(孙诒让说)。

    [6] 增:当为“憎”,厌恶。

    [7] 爽:伤,败。

    [8] 去发:当为“太子发”(孙诒让说)。武王名发。

    [9] 祝:断绝。

    [10] 帝:当为“商”。

    [11] 十:什。古以十篇为一卷,称之为什。尚:通“上”。

    【译文】

    从前暴王炮制出这种说法,穷困的人传述它,这都是鼓惑众生愚弄百姓的,先圣对这些说法的担忧早就有了。所以写在竹帛上,刻在金石上,雕在盘盂上,传给后世子孙。问道:什么书上有这些呢?禹的《总德》上有这样的记载:“诚信恭顺不向上帝表明,百姓就不会爱护你。既然放纵自己的凶心,上天就会加以责罚。不谨慎修德养性,上天怎么会保佑你呢?”《仲虺之诰》说:“我听说夏人假借天命,布告天下,上天恼怒而覆灭了他的军队。”夏人无中生有,所以说是假借;如果真的有而说是有,那怎么会说是假借呢?从前桀主张宿命并依此行事,汤做《仲虺之诰》来反对他。《太誓》上记载,太子发说:“啊,君子!天有明德,其行为光明磊落。可以引以为戒的事迹并不远,就在殷王纣。他说人有‘天命’,认为恭敬无助,祭祀无益,暴虐无伤。上帝不保佑他,天下因此丧失。上帝不保佑他,降下灾难让他覆灭。我周朝从商朝手中接掌了天下。”从前纣主张有天命并依此行事,武王用《太誓》去反对他。说:你们为什么不去考察一下商周虞夏的记载?在十简以上的书卷里,都认为宿命是没有的,将要怎么办呢?

    30.5 是故子墨子曰:今天下之君子之为文学、出言谈也,非将勤劳其惟舌[1],而利其唇呡也[2],中实将欲其国家邑里万民刑政者也。今也王公大人之所以蚤朝晏退,听狱治政,终朝均分[3],而不敢怠倦者,何也?曰:彼以为强必治,不强必乱;强必宁,不强必危,故不敢怠倦。今也卿大夫之所以竭股肱之力,殚其思虑之知,内治官府,外敛关市、山林、泽梁之利,以实官府,而不敢怠倦者,何也?曰:彼以为强必贵,不强必贱;强必荣,不强必辱,故不敢怠倦。今也农夫之所以蚤出暮入,强乎耕稼树艺,多聚叔粟,而不敢怠倦者,何也?曰:彼以为强必富,不强必贫;强必饱,不强必饥,故不敢怠倦。今也妇人之所以夙兴夜寐,强乎纺绩织絍,多治麻葛绪[4],捆布縿[5],而不敢怠倦者,何也?曰:彼以为强必富,不强必贫;强必暖,不强必寒,故不敢怠倦。

    【注释】

    [1] 惟舌:当为“喉舌”(王念孙说)。

    [2] 呡:通“吻”,嘴角。

    [3] 分:名分,职分。

    [4] :当为“丝”(王念孙说)。绪:“纻”之假借(毕沅说),苎麻。

    [5] 捆:《非乐上》作“綑”,织。縿:当为“缲”(王念孙说),帛。

    【译文】

    因此墨子说:如今天下君子写文章、发表言论,不是为了勤苦他的喉舌,磨炼他的嘴皮,内心确实是想为了举国上下的百姓和刑法政治。如今王公大人早朝晚退,断案行政,整天平均分授职事,而不敢有丝毫懈怠,为什么呢?说道:他们认为努力从政国家就能治理,不努力从政国家就会混乱;努力就会安宁,不努力就会有危难,所以不敢懈怠。如今卿大夫竭尽全身的力量,殚精竭虑,对内治理官府,在外征收关市、山林、泽梁的税利来充实府库,而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是为什么呢?说道:他们认为努力就能富贵,不努力就会贫贱;努力就有荣誉,不努力就会受屈辱,所以不敢懈怠。如今农夫早出晚归,努力耕作种植,多储藏粮食,而不敢有丝毫懈怠,是为什么呢?说道:他们认为努力就会富裕,不努力就会贫贱;努力就能吃饱,不努力就会挨饿,所以不敢懈怠。如今妇女早起晚睡,努力纺纱织布,多织造丝麻布帛,不敢有丝毫懈怠,是为什么呢?说道:她们认为努力就会富裕,不努力就会贫贱;努力就会有温暖,不努力就会受饥寒,所以不敢懈怠。

    30.6 今虽毋在乎王公大人[1],蒉若信有命而致行之[2],则必怠乎听狱治政矣,卿大夫必怠乎治官府矣,农夫必怠乎耕稼树艺矣,妇人必怠乎纺绩织絍矣。王公大人怠乎听狱治政,卿大夫怠乎治官府,则我以为天下必乱矣;农夫怠乎耕稼树艺,妇人怠乎纺绩织絍,则我以为天下衣食之财将必不足矣。若以为政乎天下,上以事天鬼,天鬼不使[3];下以持养百姓,百姓不利,必离散不可得用也。是以入守则不固,出诛则不胜,故虽昔者三代暴王桀纣幽厉之所以共抎其国家[4],倾覆其社稷者,此也。

    【注释】

    [1] 虽:别本作“惟”。

    [2] 蒉:当为“藉”之误。藉若,犹言“假如”(俞樾说)。信:确实。

    [3] 不使:不从。《尔雅》:“使,从也。”

    [4] 共:当为“失”之误(王念孙说)。抎:《说文》:“抎,有所失也。”

    【译文】

    如今王公大人假如确实相信宿命,而且运用到行动中,那么一定会怠于断案行政,卿大夫一定会怠于治理官府,农夫一定会怠于耕作种植,妇女一定会怠于纺绩织布。王公大人怠于断案行政,卿大夫怠于治理官府,那么我认为天下一定会混乱;农夫怠于耕作种植,妇女怠于纺绩织布,那么我以为天下衣食财用就一定会不足。如果这样处理天下政务,上侍奉天帝鬼神,鬼神就会不依顺;下养育百姓,百姓就得不到利益,一定会离散而无法遣用。所以在内防守不能坚固,外出征讨无法取胜。所以从前三代的暴王桀、纣、幽王、厉王,他们之所以丧失国家,颠覆社稷,原因就在于此啊!

    30.7 是故子墨子言曰:今天下之士君子,中实将欲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当若有命者之言,不可不强非也。曰:命者,暴王所作,穷人所术,非仁者之言也。今之为仁义者,将不可不察而强非者,此也。

    【译文】

    因此墨子说:如今天下的士人君子,如果内心确实希望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对宿命论的主张就不能不极力反对。说道:宿命,是暴王炮制出来,而由穷困之人传述开去的,并不是仁人的言论。如今行仁义的人,就不能不加以明察并极力反对,就是这个道理啊。

    【评析】

    如果我们把《墨子》一书中三篇《非命》看作墨子三名弟子的听课记录进行比较的话,我们会看到这样一个有趣的印象,三篇文章主题虽然高度一致,但水平却有明显差距。其中《非命》上篇属于优秀之作,中篇算是勉强及格,下篇则处于良好水平。就文本而言,三篇文章的主题与论证方式高度一致,都是以三表法为理论武器批驳宿命论的谬误,力图宣扬一种积极有为的天命观。但在具体的论证过程中,三篇文章却给人以明显的创作水平差距感。上篇理论形态和论证过程最完备周详。开篇先从一种普遍的社会政治怪象谈起,王公大人皆欲富国强民,但结果总是积贫积弱,这是为何?接下来就开始引入对“执有命”者的批评,把批驳对象的观点先摆出来,然后在简要介绍三表法之后,就运用这种理论武器对批评对象的谬误之处进行细致的分析和批评。整篇文章逻辑清晰,语言简洁,论证有力,衔接流畅,可以说在整部《墨子》中都属于上乘之作。中篇则稍逊风骚,一上来就摆出墨子三法,然后遵照三法对宿命论进行批驳,文章中规中矩,显得波澜不惊。中篇的问题在于,执笔者对墨子三法的理解存在问题,不仅本、原、用三者本身都没完全弄清状况,而且论述也显得有些混乱和夹缠不清,没有把墨子的思想很好地传达出来。

    下篇虽然也直接提出墨子三法,但整体情况好于中篇。首先,下篇的三法在逻辑上与上篇保持一致。虽然在具体提法上与上篇稍有出入,但还是充分理解了墨子三表法的真精神,这一点比中篇要强得多。其次,下篇在具体论证上不像上篇那样以三表法为经线组织论证,而是以“用”法为经线展开论证,以“考”法和“原”法为纬线辅助论证,虽然没有上篇那样层次清晰,但胜在重点突出。下篇重点在于从政治历史经验角度驳斥宿命论者的谬误和危害,逻辑性同样不弱。记录者首先指出,同样的时代,同样的人民,“存乎桀纣而天下乱,存乎汤武而天下治。天下之治也,汤武之力也;天下之乱也,桀纣之罪也。若以此观之,夫安危治乱存乎上之为政也,则夫岂可谓有命哉!”相较上篇,这里的批评更为中肯到位。接下来,记录者明确指出宿命论是暴王、伪民推卸责任的理论工具,批判的锋芒更加锐利。紧接着,记录者笔锋一转,指出宿命论观点的巨大危害:“昔者暴王作之,穷人术之,此皆疑众迟朴,先圣王之患之也,固在前矣。”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统治阶级的一言一行都是社会文化发展的风向标,不可不慎。最后,记录者才用墨子的理论旨趣作为总结:“命者,暴王所作,穷人所术,非仁者之言也。今之为仁义者,将不可不察而强非者,此也。”既然严厉批评“有命”之非,就必然会有所提倡,墨子提倡积极的天命观,天命是有,但不是不分善恶,所以墨子的批评不是为了批评而批评,“中实将欲其国家邑里万民刑政者也”。

    确实,从“用”的角度看,宿命论者可以躲在“命”的大伞之下求得命运的庇护,而墨子和他的追随者们却日夜兼程,为了他们的政治理想奋斗不止。面对这样一群积极向上、执着于天命有为的人生信仰的斗士,我们又怎能不心生感叹:“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庄子·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