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观篇

蔡元培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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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大学中国哲学门第一次毕业摄影

    世界观与人生观

    (1912年冬)

    世界无涯涘也,而吾人乃于其中占有数尺之地位;世界无终始也,而吾人乃于其中占有数十年之寿命;世界之迁流如是其繁变也,而吾人乃于其中占有少许之历史。以吾人之一生较之世界,其大小久暂之相去,既不可以数量计;而吾人一生又决不能有几微遁出于世界以外。则吾人非先有一世界观,决无所容喙于人生观。

    虽然,吾人既为世界之一分子,决不能超出世界以外,而考察一客观之世界,则所谓完全之世界观,何自而得之乎?曰:凡分子必具有全体之本性;而即为分子则因其所值之时地而发生种种特性;排去各分子之特性,而得一通性,则即全体之本性矣。吾人为世界一分子,凡吾人意识所能接触者,无一非世界之分子。研究吾人之意识,而求其最后之原素,为物质及形式,犹相对待也。超物质形式之畛域而自在者,惟有意志。于是吾人得以意志为世界各分子之通性,而即以是为世界之本性。

    本体世界之意志,无所谓鹄的也。何则?一有鹄的,则悬之有其所,达之有其时,而不得不循因果律以为达之之方法,是仍落于形式之中,含有各分子之特性,而不足以为本体。故说者以本体世界为黑暗之意志,或谓之盲瞽之意志,皆所以形容其异于现象世界各各之意志也。现象世界各各之意志,则以回向本体为最后之大鹄的。其间接以达于此大鹄的者,又有无量数之小鹄的。各以其间接于最后大鹄的之远近,为其大小之差。

    最后之大鹄的何在?曰:合世界之各分子,息息相关,无复有彼此之差别,达于现象世界与本体世界相交之一点是也。自宗教家言之,吾人固未尝不可一瞬间超轶现象世界种种差别之关系,而完全成立为本体世界之大我。然吾人于此时期,既尚有语言文字之交通,则已受范于渐法之中,而不以顿法,于是不得不有所谓种种间接之作用,缀辑此等间接作用,使厘然有系统可寻者,进化史也。

    统大地之进化史而观之,无机物之各质点,自自然引力外,殆无特别相互之关系;进而为有机之植物,则能以质点集合之机关,共同操作,以行其延年传种之作用;进而为动物,则又于同种类间为亲子朋友之关系,而其分职通功之例,视植物为繁;及进而为人类,则由家庭而宗族,而社会,而国家,而国际,其互相关系之形式,既日趋于博大,而成绩所留,随举一端,皆有自阂而通、自别而同之趋势。例如昔之工艺,自造之,而自用之耳。今则一人之所享受,不知经若干人之手而后成。一人之所操作,不知供若干人之利用。昔之知识,取材于乡土志耳。今则自然界之记录,无远弗届。远之星体之运行,小之原子之变化,皆为科学所管领。由考古学、人类学之互证,而知开明人之祖先,与未开化人无异。由进化学之研究,而知人类之祖先与动物无异。是以语言、风俗、宗教、美术之属,无不合大地之人类以相比较。而动物心理、动物言语之属,亦渐为学者所注意。昔之同情,及最近者而止耳。是以同一人类,或状貌稍异,即痛痒不复相关,而甚至于相食;其次则死之,奴之。今则四海兄弟之观念,为人类所公认。而肉食之戒,虐待动物之禁,以渐流布。所谓仁民而爱物者,已成为常识焉。夫已往之世界,经其各分子经营而进步者,其成绩固已如此。过此以往,不亦可比例而知之欤?

    道家之言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又曰:“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此皆以目前之幸福言之也。自进化史考之,则人类精神之趋势,乃适与相反。人满之患,虽自昔藉为口实,而自昔探险新地者,率生于好奇心,而非为饥寒所迫。南北极苦寒之所,未必于吾侪生活有直接利用之资料,而冒险探极者踵相接。由椎轮而大辂,由桴槎而方舟,足以济不通矣;乃必进而为汽车、汽船及自动车之属。近则飞艇、飞机,更为竞争之的。其构造之初必有若干之试验者供其牺牲,而初不以及身之不及利用而生悔。文学家、美术家最高尚之著作,被崇拜者或在死后,而初不以及身之不得信用而辍业,用以知,为将来而牺牲现在者,又人类之通性也。

    人生之初,耕田而食,凿井而饮,谋生之事,至为繁重,无暇为高尚之思想。自机械发明,交通迅速,资生之具,日趋于便利。循是以往,必有菽粟如水火之一日,使人类不复为口腹所累,而得专致力于精神之修养。今虽尚非其时,而纯理之科学、高尚之美术,笃嗜者固已有甚于饥渴,是即他日普及之朕兆也。科学者,所以祛现象世界之障碍,而引致于光明。美术者,所以写本体世界之现象,而提醒其觉性。人类精神之趋向既毗于是,则其所到达之点盖可知矣。

    然则,进化史所以诏吾人者:人类之义务,为群伦不为小己,为将来不为现在,为精神之愉快,而非为体魄之享受,固已彰明而较著矣。而世之误读进化史者,乃以人类之大鹄的,为不外乎具其一身与种姓之生存,而遂以强者权利为无上之道德。夫使人类果以一身之生存为最大之鹄的,则将如神仙家所主张,而又何有于种姓?如曰人类固以绵延其种姓为最后之鹄的,则必以保持其单纯之种姓为第一义,而同姓相婚,其生不蕃。古今开明民族,往往有几许之混合者。是两者何足以为究竟之鹄的乎?孔子曰:“生无所息。”庄子曰:“造物劳我以生。”诸葛孔明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吾身之所以欲生存也。北山愚公之言曰:“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是种姓之所以欲生存也。人类以在此世界有当尽之义务,不得不生存其身体;又以此义务者非数十年之寿命所能竣,而不得不谋其种姓之生存;以图其身体若种姓之生存,而不能不有所资以营养,于是有吸收之权利。又或吾人所以尽务之身体若种姓,及夫所资以生存之具,无端受外界之侵害,将坐是而失其所以尽义务之自由,于是有抵抗之权利。此正负两式之权利,皆由义务而演出者也。今曰吾人无所谓义务,而权利则可以无限。是犹同舟共济,非合力不足以达彼岸,乃强有力者以进行为多事,而劫他人所持之棹楫以为己有,岂非颠倒之尤者乎。

    昔之哲人,有见于大鹄的之所在,而于其他无量之小鹄的,又准其距离于大鹄的之远近,以为大小之差。于其常也,大小鹄的并行而不悖。孔子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孟子曰:“好乐、好色、好货,与人同之。”是其义也。于其变也,绌小以申大。尧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授天下。授舜则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则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尧曰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而卒授舜以天下。禹治洪水,十年不窥其家。孔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墨子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孟子曰:“生与义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范文正曰:“一家哭,何如一路哭。”是其义也。循是以往,则所谓人生者,始合于世界进化之公例,而有真正之价值。否则,庄生所谓天地之委形委蜕已耳,何足道也。

    (据世界社1916年法国都尔斯出版的《民德杂志》创刊号)

    洪水与猛兽

    (1920年4月1日)

    二千二百年前,中国有个哲学家孟轲,他说国家的历史,常是“一乱一治”的。他说第一次大乱,是四千二百年前的洪水;第二次大乱,是三千年前的猛兽;后来说到他那时候的大乱,是杨朱、墨翟的学说。他又把自己的拒杨墨,比较禹的抑洪水,周公的驱猛兽。所以崇奉他的人,就说杨墨之害,甚于洪水猛兽。后来一个学者,要是攻击别种学说,总是袭用“甚于洪水猛兽”这句话。譬如唐宋儒家攻击佛老,用他;清朝程朱派攻击陆王派,也用他;现在旧派攻击新派,也用他。

    我以为用洪水来比新思潮,很有几分相像。他的来势很勇猛,把旧日的习惯冲破了,总有一部的人感受痛苦;仿佛水源太旺,旧有的河槽,不能容受他,就泛滥岸上,把田庐都扬荡了。对付洪水,要是如鲧的用湮法,便愈湮愈决,不可收拾。所以禹改用导法,这些水归了江河,不但无害,反有灌溉之利了。对付新思潮,也要舍湮法,用导法,让他自由发展,定是有利无害的。孟氏谓“禹之治水,行其所无事”,这正是旧派对付新派的好方法。

    至于猛兽,恰好作军阀的写照。孟氏引公明仪的话:“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现在军阀的要人,都有几千万的家产,奢侈的了不得;别种好好作工的人,穷的饿死,这不是率兽食人的样子么?现在天津、北京的军人,受了要人的指使,乱打爱国的青年,岂不明明是猛兽的派头么?

    所以中国现在的状况,可算洪水与猛兽竞争。要是有人能把猛兽驯伏了,来帮同疏导洪水,那中国就立刻太平了。

    (据1920年4月1日《新青年》第7卷第5号)

    劳工神圣

    ————在庆祝协约国胜利演说大会上的演说词

    (1918年11月16日)

    诸君!

    这次世界大战争,协商国竟得最后胜利,可以消灭种种黑暗的主义,发展种种光明的主义。我昨日曾经说过,可见此次战争的价值了。但是我们四万万同胞,直接加入的,除了在法国的十五万华工,还有什么人?这不算怪事!此后的世界,全是劳工的世界呵!

    我说的劳工,不但是金工、木工等等,凡用自己的劳力作成有益他人的事业,不管他用的是体力、是脑力,都是劳工。所以农是种植的工,商是转运的工,学校职员、著述家、发明家是教育的工,我们都是劳工。我们要自己认识劳工的价值。劳工神圣!我们不要羡慕那凭藉遗产的纨绔儿!不要羡慕那卖国营私的官吏!不要羡慕那克扣军饷的军官!不要羡慕那操纵票价的商人!不要羡慕那领干脩的顾问咨议!不要羡慕那出售选举票的议员!他们虽然奢侈点,但是良心上不及我们的平安多了。我们要认清我们的价值。劳工神圣!

    (据1918年11月27日《北京大学日刊》)

    义务与权利

    ————在女子师范学校演讲

    (1919年12月7日)

    贵校成立,于兹十载,毕业生之服务于社会者,甚有声誉,鄙人甚所钦佩。今日承方校长嘱以演讲,鄙人以诸君在此受教,是诸君之权利;而毕业以后即当任若干年教员,即诸君之义务,故愿为诸君说义务与权利之关系。

    权利者,为所有权、自卫权等,凡有利于己者,皆属之。义务则凡尽吾力而有益于社会者皆属之。

    普通之见,每以两者为互相对待,以为既尽某种义务,则可以要求某种权利,既享某种权利,则不可不尽某种义务。如买卖然,货物与金钱,其值相当是也。然社会上每有例外之状况,两者或不能兼得,则势必偏重其一。如杨朱为我,不肯拔一毛以利天下;德国之斯梯纳(Steiner)及尼采(Nietzsche)等,主张惟我独尊,而以利他主义为奴隶之道德。此偏重权利之说也。墨子之道,节用而兼爱。孟子曰,生与义“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此偏重义务之说也。今欲比较两者之轻重,以三者为衡。

    (一)以意识之程度衡之。下等动物,求食物,卫生命,权利之意识已具;而互助之行为,则于较为高等之动物始见之。昆虫之中,蜂蚁最为进化。其中雄者能传种而不能作工。传种既毕,则工蜂、工蚁刺杀之,以其义务无可再尽,即不认其有何等权利也。人之初生,即知吮乳,稍长则饥而求食,寒而求衣,权利之意义具,而义务之意识未萌;及其长也,始知有对于权利之义务,且进而有公而忘私、国而忘家之意识。是权利之意识,较为幼稚;而义务之意识,较为高尚也。

    (二)以范围之广狭衡之。无论何种权利,享受者以一身为限;至于义务,则如振兴实业,推行教育之类,享其利益者,其人数可以无限。是权利之范围狭,而义务之范围广也。

    (三)以时效之久暂衡之。无论何种权利,享受者以一生为限。即如名誉,虽未尝不可认为权利之一种,而其人既死,则名誉虽存,而所含个人权利之性质,不得不随之而消灭。至于义务,如禹之治水,雷绥佛(Lesserps)之凿苏彝士河,汽机、电机之发明,文学家、美术家之著作,则其人虽死,而效力常存。是权利之时效短,而义务之时效长也。

    由是观之,权利轻而义务重,且人类实为义务而生存。例如人有子女,即生命之派分,似即生命权之一部。然除孝养父母之旧法而外,曾何权利之可言?至于今日,父母已无责备子女以孝养之权利,而饮食之,教诲之,乃为父母不可逃之义务。且列子称愚公之移山也,曰: “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虽为寓言,实含至理。盖人之所以有子孙者,为夫生年有尽,而义务无穷;不得不以子孙为延续生命之方法,而于权利无关。是即人之生存,为义务而不为权利之证也。

    惟人之生存,既为义务,则何以又有权利?曰:“尽义务者在有身,而所以保持此身,使有以尽义务者,曰权利。如汽机然,非有燃料,则不能作工,权利者,人身之燃料也。故义务为主,而权利为从。”

    义务为主,则以多为贵,故人不可以不勤;权利为从,则适可而止,故人不可以不俭。至于捐所有财产,以助文化之发展,或冒生命之危险,而探南北极、试航空术,则皆可为善尽义务者。其他若厌世而自杀,实为放弃义务之行为,故伦理学家常非之。然若其人既自知无再尽义务之能力,而坐享权利,或反以其特别之疾病若罪恶,贻害于社会,则以自由意志而决然自杀,亦有可谅者。独身主义亦然,与谓为放弃权利,毋宁谓为放弃义务。然若有重大之义务,将竭毕生之精力以达之,而不愿为家室所累;又或自忖体魄,在优种学上者不适于遗传之理由,而决然抱独身主义,亦有未可厚非者。

    今欲进而言诸君之义务矣。闻诸君中颇有以毕业后必尽教员之义务为苦者。然此等义务,实为校章所定。诸君入校之初,既承认此校章矣。若于校中既享有种种之权利,而竟放弃其义务,如负债不偿然,于心安乎?毕业以后,固亦有因结婚之故,而家务、校务不能兼顾者。然胡彬夏女士不云乎:“女子尽力社会之暇,能整理家事,斯为可贵。”是在善于调度而已。我国家庭之状况,烦琐已极,诚有使人应接不暇之苦。然使改良组织,日就简单,亦未尝不可分出时间,以服务于社会。又或约集同志,组织公育儿童之机关,使有终身从事教育之机会,亦无不可。在诸君勉之而已。

    (据1920年新潮社编《蔡孑民先生言行录》)

    美育

    (1930年)

    美育者,应用美学之理论于教育,以陶养感情为目的者也。人生不外乎意志,人与人互相关系,莫大乎行为,故教育之目的,在使人人有适当之行为,即以德育为中心是也。顾欲求行为之适当,必有两方面之准备:一方面,计较利害,考察因果,以冷静之头脑判定之;凡保身卫国之德,属于此类,赖智育之助者也。又一方面,不顾祸福,不计生死,以热烈之感情奔赴之。凡与人同乐、舍己为群之德,属于此类,赖美育之助者也。所以美育者,与智育相辅而行,以图德育之完成者也。

    吾国古代教育,用礼、乐、射、御、书、数之六艺。乐为纯粹美育;书以记述,亦尚美观;射、御在技术之熟练,而亦尚态度之娴雅;礼之本义在守规则,而其作用又在远鄙俗。盖自数以外,无不含有美育成分者。其后若汉魏之文苑、晋之清谈、南北朝以后之书画与雕刻、唐之诗、五代以后之词、元以后之小说与剧本,以及历代著名之建筑与各种美术工艺品,殆无不于非正式教育中行其美育之作用。

    其在西洋,如希腊雅典之教育,以音乐与体操并重,而兼重文艺。音乐、文艺,纯粹美育。体操者,一方以健康为目的,一方实以使身体为美的形式之发展;希腊雕像,所以成空前绝后之美,即由于此。所以雅典之教育,虽谓不出乎美育之范围,可也。罗马人虽以从军为政见长,而亦输入希腊之美术与文学,助其普及。中古时代,基督教徒,虽务以清静矫俗;而峨特式之建筑,与其他音乐、雕塑、绘画之利用,未始不迎合美感。自文艺复兴以后,文艺、美术盛行。及十八世纪,经包姆加敦(Baumgarten)与康德(Kant)之研究,而美学成立。经席勒尔(Schiller)详论美育之作用,而美育之标识,始彰明较著矣。(席勒尔所著,多诗歌及剧本;而其关于美学之著作,惟Briefe über die Ästhetische Erziehung,吾国“美育”之术语,即由德文之Ästhetische Erziehung译出者也。)自是以后,欧洲之美育,为有意识之发展,可以资吾人之借鉴者甚多。

    爰参酌彼我情形而述美育之设备如下:美育之设备,可分为学校、家庭、社会三方面。

    学校自幼稚园以至大学校,皆是。幼稚园之课程,若编纸、若粘土、若唱歌、若舞蹈、若一切所观察之标本,有一定之形式与色泽者,全为美的对象。进而至小学校,课程中如游戏、音乐、图画、手工等,固为直接的美育;而其他语言与自然、历史之课程,亦多足以引起美感。进而及中学校,智育之课程益扩加;而美育之范围,亦随以俱广。例如,数学中数与数常有巧合之关系。几何学上各种形式,为图案之基础。物理、化学上能力之转移,光色之变化;地质学的矿物学上结晶之匀净,闪光之变幻;植物学上活色生香之花叶;动物学上逐渐进化之形体,极端改饰之毛羽,各别擅长之鸣声;天文学上诸星之轨道与光度;地文学上云霞之色彩与变动;地理学上各方之名胜;历史学上各时代伟大与都雅之人物与事迹;以及其他社会科学上各种大同小异之结构,与左右逢源之理论;无不于智育作用中,含有美育之原素;一经教师之提醒,则学者自感有无穷之兴趣。其他若文学、音乐等之本属于美育者,无待言矣。进而至大学,则美术、音乐、戏剧等皆有专校,而文学亦有专科。即非此类专科、专校之学生,亦常有公开之讲演或演奏等,可以参加。而同学中亦多有关于此等美育之集会,其发展之度,自然较中学为高矣。且各级学校,于课程外,尚当有种种关乎美育之设备。例如,学校所在之环境有山水可赏者,校之周围,设清旷之园林。而校舍之建筑,器具之形式,造像摄影之点缀,学生成绩品之陈列,不但此等物品之本身,美的程度不同,而陈列之位置与组织之系统,亦大有关系也。

    其次家庭:居室不求高大,以上有一二层楼,而下有地窟者为适宜。必不可少者,环室之园,一部分杂莳花木,而一部分可容小规模之运动,如秋千、网球之类。其他若卧室之床几、膳厅之桌椅与食具、工作室之书案与架柜、会客室之陈列品,不问华贵或质素,总须与建筑之流派及各物品之本式,相互关系上,无格格不相入之状。其最必要而为人人所能行者,清洁与整齐。其他若鄙陋之辞句,如恶谑与谩骂之类,粗暴与猥亵之举动,无老幼、无男女、无主仆,皆当屏绝。

    其次社会:社会之改良,以市乡为立足点。凡建设市乡,以上水管、下水管为第一义;若居室无自由启闭之水管,而道路上见有秽水之流演、粪桶与粪船之经过,则一切美观之设备,皆为所破坏。次为街道之布置,宜按全市或全乡地面而规定大街若干、小街若干,街与街之交叉点,皆有广场。场中设花坞,随时移置时花;设喷泉,于空气干燥时放射之;如北方各省尘土飞扬之所,尤为必要。陈列美术品,如名人造像,或神话、故事之雕刻等。街之宽度,预为规定,分步行、车行各道,而旁悉植树。两旁建筑,私人有力自营者,必送其图于行政处,审为无碍于观瞻而后认可之;其无力自营而需要住所者,由行政处建筑公共之寄宿舍。或为一家者,或为一人者,以至廉之价赁出之。于小学校及幼稚园外,尚有寄儿所,以备孤儿或父母同时作工之子女可以寄托,不使抢攘于街头。对于商店之陈列货物,悬挂招牌,张贴告白,皆有限制,不使破坏大体之美观,或引起恶劣之心境。载客运货之车,能全用机力,最善。必不得已而利用畜力,或人力,则牛马必用强壮者,装载之量与运行之时,必与其力相称。人力间用以运轻便之物,或负担,或曳车、推车。若为人舁轿挽车,惟对于病人或妇女,为徜徉游览之助者,或可许之。无论何人,对于老牛、羸马之竭力以曳重载,或人力车夫之袒背浴汗而疾奔,不能不起一种不快之感也。设习艺所,以收录贫苦与残疾之人,使得于能力所及之范围,稍有所贡献,以偿其所享受,而不许有沿途乞食者。设公墓,可分为土葬、火葬两种,由死者遗命或其子孙之意而选定之。墓地上分区、植树、莳花、立碑之属,皆有规则。不许于公墓以外,买地造坟。分设公园若干于距离适当之所,有池沼亭榭、花木鱼鸟,以供人工作以后之休憩。设植物园,以观赏四时植物之代谢。设动物园,以观赏各地动物特殊之形状与生活。设自然历史标本陈列所,以观赏自然界种种悦目之物品。设美术院,以久经鉴定之美术品,如绘画、造像及各种美术工艺,刺绣、雕镂之品,陈列于其中,而有一定之开放时间,以便人观览。设历史博物院,以使人知一民族之美术,随时代而不同。设民族学博物院,以使人知同时代中,各民族之美术,各有其特色。设美术展览会,或以新出之美术品,供人批评;或以私人之所收藏,暂供众览;或由他处陈列所中,抽借一部,使观赏者常有新印象,不为美术院所限也。设音乐院,定期演奏高尚之音乐,并于公园中为临时之演奏。设出版物检查所,凡流行之诗歌、小说、剧本、画谱,以至市肆之挂屏、新年之花纸,尤其儿童所读阅之童话与画本等,凡粗犷、猥亵者禁止之,而择其高尚优美者助为推行。设公立剧院及影戏院,专演文学家所著名剧及有关学术,能引起高等情感之影片,以廉价之入场券引人入览。其他私人营业之剧院及影戏院,所演之剧与所照之片,必经公立检查所之鉴定,凡卑猥陋劣之作,与真正之美感相冲突者,禁之。婚丧仪式,凡陈陈相因之仪仗、繁琐无理之手续,皆废之;定一种简单而可以表示哀乐之公式。每年遇国庆日,或本市本乡之纪念日,则于正式祝典以外,并可有市民极端欢娱之表示;然亦有一种不能越过之制限;盖文明人无论何时,总不容有无意识之举动也。以上所举,似专为新立之市乡而言,其实不然。旧有之市乡,含有多数不合美育之分子者,可于旧市乡左近之空地,逐渐建设,以与之交换,或即于旧址上局部改革。

    要之,美育之道,不达到市乡悉为美化,则虽学校、家庭尽力推行,而其所受环境之恶影响,终为阻力,故不可不以美化市乡为最重要之工作也。

    (据1930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教育大辞书》)

    以美育代宗教说

    ————在北京神州学会演讲

    (1917年4月8日)

    兄弟于学问界未曾为系统的研究,在学会中本无可以表示之意见。惟既承学会诸君子责以讲演,则以无可如何中,择一于我国有研究价值之问题,为到会诸君一言,即“以美育代宗教”之说是也。

    夫宗教之为物,在彼欧西各国,已为过去问题。盖宗教之内容,现皆经学者以科学的研究解决之矣。吾人游历欧洲,虽见教堂棋布,一般人民亦多入堂礼拜,此则一种历史上之习惯。譬如前清时代之袍褂,在民国本不适用,然因其存积甚多,毁之可惜,则定为乙种礼服而沿用之,未尝不可。又如祝寿会葬之仪,在学理上了无价值,然戚友中既以请帖讣闻相招,势不能不循例参加,藉通情愫。欧人之沿习宗教仪式,亦犹是耳。所可怪者,我中国既无欧人此种特别之习惯,乃以彼邦过去之事实作为新知,竟有多人提出讨论。此则由于留学外国之学生,见彼国社会之进化,而误听教士之言,一切归功于宗教,遂欲以基督教劝导国人。而一部分之沿习旧思想者,则承前说而稍变之,以孔子为我国之基督,遂欲组织孔教,奔走呼号,视为今日重要问题。

    自兄弟观之,宗教之原始,不外因吾人精神作用而构成。吾人精神上之作用,普通分为三种:一曰知识,二曰意志,三曰感情。最早之宗教,常兼此三作用而有之。盖以吾人当未开化时代,脑力简单,视吾人一身与世界万物均为一种不可思议之事。生自何来?死将何往?创造之者何人?管理之者何术?凡此种种,皆当时之人所提出之问题,以求解答者也。于是有宗教家勉强解答之。如基督教推本于上帝,印度旧教则归之梵天,我国神话则归之盘古。其他各种现象,亦皆以神道为惟一之理由。此知识作用之附丽于宗教者也。且吾人生而有生存之欲望,由此欲望而发生一种利己之心。其初以为非损人不能利己,故恃强凌弱、掠夺攫取之事,所在多有。其后经验稍多,知利人之不可少,于是有宗教家提倡利他主义。此意志作用之附丽于宗教者也。又如跳舞、唱歌,虽野蛮人亦皆乐此不疲。而对于居室、雕刻、图画等事,虽石器时代之遗迹,皆足以考见其爱美之思想。此皆人情之常,而宗教家利用之以为诱人信仰之方法。于是未开化人之美术,无一不与宗教相关联。此又情感作用之附丽于宗教者也。天演之例,由浑而昼。当时精神作用至为浑沌,遂结合而为宗教,又并无他种学术与之对,故宗教在社会上遂具有特别之势力焉。

    迨后社会文化日渐进步,科学发达,学者遂举古人所谓不可思议者,皆一一解释之以科学。日星之现象、地球之缘起、动植物之分布、人种之差别,皆得以理化、博物、人种、古物诸科学证明之。而宗教家所谓吾人为上帝所创造者,从生物进化论观之,吾人最初之始祖,实为一种极小之动物,后始日渐进化为人耳。此知识作用离宗教而独立之证也。宗教家对于人群之规则,以为神之所定,可以永远不变。然希腊诡辩家因巡游各地之故,知各民族之所谓道德,往往互相抵触,已怀疑于一成不变之原则。近世学者据生理学、心理学、社会学之公例,以应用于伦理,则知具体之道德不能不随时随地而变迁;而道德之原理则可由种种不同之具体者而归纳以得之;而宗教家之演绎法,全不适用。此意志作用离宗教而独立之证也。

    知识、意志两作用,既皆脱离宗教以外,于是宗教所最有密切关系者,惟有情感作用,即所谓美感。凡宗教之建筑,多择山水最胜之处,吾国人所谓“天下名山僧占多”,即其例也。其间恒有古木名花,传播于诗人之笔,是皆利用自然之美以感人者。其建筑也,恒有峻秀之塔、崇闳幽邃之殿堂,饰以精致之造像、瑰丽之壁画,构成黯淡之光线,佐以微妙之音乐。赞美者必有著名之歌词,演说者必有雄辩之素养,凡此种种,皆为美术作用,故能引人入胜。苟举以上种种设施而屏弃之,恐无能为役矣。然而美术之进化史,实亦有脱离宗教之趋势。例如吾国南北朝著名之建筑,则伽蓝耳,其雕刻则造像耳,图画则佛像及地狱变相之属为多;文学之一部分,亦与佛教为缘。而唐以后诗文,遂多以风景人情世事为对象;宋元以后之图画,多写山水花鸟等自然之美。周以前之鼎彝,皆用诸祭祀。汉唐之吉金,宋元以来之名瓷,则专供把玩。野蛮时代之跳舞,专以娱神,而今则以之自娱。欧洲中古时代留遗之建筑,其最著者率为教堂,其雕刻图画之资料,多取诸新、旧约;其音乐,则附丽于赞美歌;其演剧,亦排演耶稣故事,与我国旧剧《目莲救母》相类。及文艺复兴以后,各种美术,渐离宗教而尚人文。至于今日,宏丽之建筑,多为学校、剧院、博物院,而新设之教堂,有美学上价值者,几无可指数。其他美术,亦多取资于自然现象及社会状态。于是以美育论,已有与宗教分合之两派。以此两派相较,美育之附丽于宗教者,常受宗教之累,失其陶养之作用,而转以激刺感情。盖无论何等宗教,无不有扩张己教、攻击异教之条件。回教之谟罕默德,左手持《可兰经》,而右手持剑,不从其教者杀之。基督教与回教冲突,而有十字军之战,几及百年。基督教中又有新、旧教之战,亦亘数十年之久。至佛教之圆通,非他教所能及。而学佛者苟有拘牵教义之成见,则崇拜舍利受持经忏之陋习,虽通人亦肯为之,甚至为护法起见,不惜于共和时代,附和帝制。宗教之为累,一至于此,皆激刺感情之作用为之也。

    鉴激刺感情之弊,而专尚陶养感情之术,则莫如舍宗教而易以纯粹之美育。纯粹之美育,所以陶养吾人之感情,使有高尚纯洁之习惯,而使人我之见、利己损人之思念,以渐消沮者也。盖以美为普遍性,决无人我差别之见能参入其中。食物之入我口者,不能兼果他人之腹;衣服之在我身者,不能兼供他人之温,以其非普遍性也。美则不然。即如北京左近之西山,我游之,人亦游之;我无损于人,人亦无损于我也。隔千里兮共明月,我与人均不得而私之。中央公园之花石,农事试验场之水木,人人得而赏之。埃及之金字塔、希腊之神祠、罗马之剧场,瞻望赏叹者若干人,且历若干年,而价值如故。各国之博物院,无不公开者,即私人收藏之珍品,亦时供同志之赏览。各地方之音乐会、演剧场,均以容多数人为快。所谓独乐乐不如与人乐乐,与寡乐乐不如与众乐乐,以齐宣王之惛,尚能承认之,美之为普遍性可知矣。且美之批评,虽间亦因人而异,然不曰是于我为美,而曰是为美,是亦以普遍性为标准之一证也。

    美以普遍性之故,不复有人我之关系,遂亦不能有利害之关系。马牛,人之所利用者,而戴嵩所画之牛,韩幹所画之马,决无对之而作服乘之想者。狮虎,人之所畏也,而芦沟桥之石狮,神虎桥之石虎,决无对之而生搏噬之恐者。植物之花,所以成实也,而吾人赏花,决非作果实可食之想。善歌之鸟,恒非食品;灿烂之蛇,多含毒液。而以审美之观念对之,其价值自若。美色,人之所好也,对希腊之裸像,决不敢作龙阳之想;对拉飞尔若鲁滨司之裸体画,决不敢有周昉秘戏图之想。盖美之超绝实际也如是。且于普通之美以外,就特别之美而观察之,则其义益显。例如崇闳之美,有至大、至刚两种。至大者如吾人在大海中,惟见天水相连,茫无涯涘;又如夜中仰数恒星,知一星为一世界,而不能得其止境,顿觉吾身之小虽微尘不足以喻,而不知何者为所有。其至刚者,如疾风震霆,覆舟倾屋,洪水横流,火山喷薄,虽拔山盖世之气力,亦无所施,而不知何者为好胜。夫所谓大也,刚也,皆对待之名也。今既自以为无大之可言,无刚之可恃,则且忽然超出乎对待之境,而与前所谓至大、至刚者肸合而为一体,其愉快遂无限量。当斯时也,又岂尚有利害得丧之见能参入其间耶!其他美育中,如悲剧之美,以其能破除吾人贪恋幸福之思想。《小雅》之怨悱,屈子之离忧,均能特别感人。《西厢记》若终于崔、张团圆,则平淡无奇;惟如原本之终于草桥一梦,始足发人深省。《石头记》若如《红楼后梦》等,必使宝黛成婚,则此书可以不作;原本之所以动人者,正以宝黛之结果一死一亡,与吾人之所谓幸福全然相反也。又如滑稽之美,以不与事实相应为条件。如人物之状态,各部分互有比例,而滑稽画中之人物,则故使一部分特别长大或特别短小。作诗则故为不谐之声调,用字则取资于同音异义者。方朔割肉以遗细君,不自责而反自夸;优旃谏漆城,不言其无益,而反谓漆城荡荡,寇来不得上,皆与实际不相容,故令人失笑耳。要之,美学之中,其大别为都丽之美、崇闳之美(日本人译言优美、壮美)。而附丽于崇闳之悲剧,附丽于都丽之滑稽,皆足以破人我之见,去利害得失之计较,则其所以陶养性灵,使之日进于高尚者,固已足矣。又何取乎侈言阴骘、攻击异派之宗教,以激刺人心,而使之渐丧其纯粹之美感为耶?

    (据1920年新潮社编《蔡孑民先生言行录》)

    美育与人生

    (1931年前后)

    人的一生,不外乎意志的活动,而意志是盲目的,其所恃以为较近之观照者,是知识,所以供远照、旁照之用者,是感情。

    意志之表现为行为。行为之中,以一己的卫生而免死、趋利而避害者为最普通;此种行为,仅仅普通的知识,就可以指导了。进一步的,以众人的生及众人的利为目的,而一己的生与利即托于其中。此种行为,一方面由于知识上的计较,知道众人皆死而一己不能独生,众人皆害而一己不能独利。又一方面,则亦受感情的推动,不忍独生以坐视众人的死,不忍专利以坐视众人的害。更进一步,于必要时,愿舍一己的生以救众人的死,愿舍一己的利以去众人的害,把人我的分别,一己生死利害的关系,统统忘掉了。这种伟大而高尚的行为,是完全发动于感情的。

    人人都有感情,而并非都有伟大而高尚的行为,这由于感情推动力的薄弱。要转弱而为强,转薄而为厚,有待于陶养。陶养的工具,为美的对象;陶养的作用,叫作美育。

    美的对象,何以能陶养感情?因为他有两种特性:一是普遍;二是超脱。

    一瓢之水,一人饮了,他人就没得分润;容足之地,一人占了,他人就没得并立。这种物质上不相入的成例,是助长人我的区别、自私自利的计较的。转而观美的对象,就大不相同。凡味觉、嗅觉、肤觉之含有质的关系者,均不以美论;而美感的发动,乃以摄影及音波辗转传达之视觉听觉为限,所以纯然有“天下为公”之概。名山大川,人人得而游览;夕阳明月,人人得而赏玩;公园的造像、美术馆的图画,人人得而畅观。齐宣王称“独乐乐不若与人乐乐”“与少乐乐不若与众乐乐”;陶渊明称“奇文共欣赏”,这都是美的普遍性的证明。

    植物的花,不过为果实的准备;而梅、杏、桃、李之属,诗人所咏叹的,以花为多。专供赏玩之花,且有因人择的作用,而不能结果的。动物的毛羽,所以御寒,人固有制裘、织呢的习惯,然白鹭之羽、孔雀之尾,乃专以供装饰。宫室,可以避风雨就好了,何以要雕刻与彩画?器具,可以应用就好了,何以要图案?语言,可以达意就好了,何以要特制音调的诗歌?可以证明美的作用,是超越乎利用的范围的。

    既有普遍性以打破人我的成见,又有超脱性以透出利害的关系。所以当着重要关头,有“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气概,甚且有“杀身以成仁”而不“求生以害仁”的勇敢。这种是完全不由于知识的计较,而由于感情的陶养,就是不源于智育,而源于美育。

    所以吾人固不可不有一种普通职业,以应利用厚生的需要;而于工作的余暇,又不可不读文学、听音乐、参观美术馆,以谋知识与感情的调和,这样,才算是认识人生的价值了。

    (据蔡元培手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