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尔敦

黑塞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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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集

    通往法尔敦市的路穿过起伏的山丘,路旁时而是森林,时而是辽阔的草场,时而是农田。越靠近城市,路边的农庄、挤奶场、花园和乡村别墅越多。大海离得很远,看不见,世界似乎只有丘陵、漂亮的小山谷、草场、森林、农田和果园。这个国家不缺水果、木材、牛奶、肉类、苹果和坚果。村庄秀丽洁净,民众总的来说忠厚勤勉,不爱危险或刺激行为,每个人都满足于邻居不比自己过得好。法尔敦国就是这样,世界上的大多数国家也是类似的,只要不出什么特别的事。

    这天早晨,通往法尔敦市(与国家同名)的漂亮道路自第一声鸡叫起就行人如织、车水马龙,此种景象一年仅有一次,因为城里今天有大型集市,方圆二十里内没有一个农民、农妇、师傅、伙计、学徒、男仆、使女、小子和丫头不是连续几周盼望着、梦想着去赶集的。不过没法让人人都去,因为牲口、小孩、病人和老人也得有人照顾。轮到留守看家的人就感觉自己几乎一整年都白过了,为从清早起就温暖喜庆地挂在夏末蓝天上的暖阳感到可惜。

    妇人姑娘挎着小篮子,小伙子脸上刮得干干净净,每个人的扣眼里都插着一朵丁香或紫菀,身穿节日盛装,女学生梳着漂亮的辫子,在阳光里还湿漉漉的油光发亮。驾马车的人在鞭把上扎着一朵花或一根红带子。还有更考究的,马儿宽宽的皮饰两旁挂着擦得亮闪闪的铜片,直垂到膝部。路边来了几辆马车,车上用拗弯的榉枝搭了一个绿篷,篷下挤着一堆人,怀里抱着篮子或者小孩,好多人高声齐唱,间或驶来一辆花车,装饰着红蓝白各色彩旗纸花和绿榉叶,车里传出嘹亮的乡村音乐,树枝之间,金色的圆号和喇叭影影绰绰地、静静地闪着光。天亮后就被迫一直走路的小孩子哭起来,汗流满面的母亲赶紧安慰,有些孩子被好脾气的车夫收留。一个老妪用童车推着一对双胞胎,都睡着了,两个熟睡的孩子脑袋中间的枕头上躺着两个衣着光鲜、发辫精致的布娃娃,脑袋和孩子的一样圆,脸颊一样红润。

    住在路边而今天不去赶集的人,这天早上过得特别热闹,两眼不停都看不过来。不过这种人不多。有个十岁男孩坐在一个花园的台阶上哭,因为他得独自留下来陪奶奶。等他坐够了也哭够了,正好看到几个村童路过,他一跃而起,蹦到路上,加入了他们的队伍。离此处不远住着一个老光棍,不想去赶集,因为怕花钱。他打算在到处热闹非凡的今天,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修剪花园里长高了的山楂树篱,因为该修了,而且他也一待晨露稍干就操着修树篱用的大剪刀兴冲冲地动手了。但是才干了不到一个钟头,他就停工了,气乎乎地躲进屋里,因为走路或坐车经过的小伙子看到他剪树篱,都惊讶地瞪大眼睛,嘲笑他勤快得太晚了,而姑娘们听了都哈哈大笑;当他生气地举起大剪刀威胁他们时,人人都笑着向他挥帽子。现在他坐在屋里拉上百叶窗,但是羡慕地从门缝里向外张望。怒气渐渐平息,他看见最后几个稀稀拉拉的赶集客匆匆走过,仿佛奔赴极乐世界,他忍不住穿上靴子,往皮钱包里放了一塔勒金币,带上手杖,打算出发。这时他突然想起来一塔勒是一大笔钱,于是又掏出来,换了半塔勒放进钱包,系上带子,把钱包放进口袋,锁好房门和园门,一通狂奔,在到达城里之前追上了好几个行人,甚至还追上了两辆马车。

    他走了,房子和园子空了,街上尘埃落定,马蹄声和铜管乐声渐逝,麻雀从收割后留有残茬的耕地过来,灰头土脸地寻找热闹后的余物。街上空空的,一片死寂又热气腾腾,从很远的地方偶尔隐约传来一两声欢呼和音乐声,好像是管乐。

    这时从森林里走出来一个男人,宽帽檐一直压到眼睛上方,不慌不忙地独自走在冷冷清清的公路上。他身材高大,步伐坚定沉稳,像一个常走远路的人,身着式样普通的灰衣。他的双眼从帽檐下专注而安静地看出去,就像一个对世界无欲无求但是对每件事物都仔细观察、不漏过一样东西的人的眼睛。他什么都能看见。他看见沿途无数杂乱的车辙;他看见一匹马的蹄印,左后蹄是拖着走的;他看见一片灰蒙蒙中的远方,法尔敦市耸立在山上,屋顶隐隐放光;他看见有个花园里一个矮个子妇人心慌意乱地跑来跑去,听到她在喊人,但无人应答;他看见路边有一小点金属的亮光,弯腰捡起一看,是一个闪亮的圆形铜片,从马颈圈上掉下来的,他塞进了口袋里;他又看见路边有一列老的山楂树篱,有几步的长度新剪过了,起先剪得精细整洁,显得兴致盎然,但越剪越差,一处剪得太深,另一处又留下了散乱多刺的枝条未剪。此人又在路上看到一个布娃娃,头部显然被车轮辗过,还发现一块黑麦面包,融化了的黄油在面包上闪闪发光。最后他发现一个结实的皮钱包,里面塞着半塔勒。他把娃娃靠在路缘石上,面包掰碎喂麻雀,钱包塞进裤袋。

    路上鸦雀无声,人迹罕至,路两边的草坪边缘沾满尘土,被阳光烤焦了。旁边有家农庄,空无一人,鸡跑来跑去,在太阳的暖意中昏头昏脑地叽叽咕咕。一个绿油油的菜园里,有个老妪弯腰站在干涸的地里拔草。陌生人问她到城里还有多远,可她耳聋听不见,他提高音量,她只是茫然地朝他看看,摇摇白发苍苍的脑袋。

    再往前走,他听到城里传来音乐,时而响起,时而沉寂,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悠长,最后变得持续不断,像一道远方的瀑布,乐声和人声混在一起,仿佛所有人都在纵情狂欢。路旁现在出现了一条河,宽阔而安静,水上游着一群鸭子,水下有棕绿色的水草。这时道路开始上坡,河转了个弯,上面架了一座石桥。矮矮的桥身上坐着一个男人,瘦瘦的裁缝身材,歪着头睡着了,帽子掉在地上,身边坐着一只滑稽的小狗守护他。陌生人怕他跌下桥去,想叫醒他,不过往下一看,发现桥身不高,水也很浅,就让他继续坐着睡了。

    走过一条陡峭的小径,就是法尔敦城门,敞开着空空如也。陌生人走进去,他的脚步在小石板路上发出响亮的回声。两边的房子前面都停着一排卸空了的车。从其他弄堂里传出噪音和模糊的奔忙声,但是这里一个人也看不见。小巷完全在暗处,只有楼上的窗户能照进日光,陌生人坐在一辆马车的车辕上小憩了一会儿,离开前,他把刚才找到的黄铜马饰片放在车夫座位上。

    他刚走了一条小巷,身边就响起了噪音和年市的喧闹。百十个摊子上,小贩们叫嚷着卖货,孩子们吹着银喇叭,肉铺老板从大烧锅里捞出整串湿漉漉的香肠,看台上高站着一个江湖郎中,戴着厚底角质眼镜,热切地透过镜片向外看,脖子上挂着一块写满人类疾病、缺陷和残疾的牌子。有个留黑色长发的人牵着一匹骆驼。骆驼高昂着长脖子傲慢地俯视众人,豁唇嚼来嚼去。

    这个从林子里出来的人细细打量每个人,任凭人群把他推来搡去,这儿看看出租连环画的小书摊,那儿念念糖姜饼上印的格言,但是哪里也不住脚,似乎尚未发现想找的东西。他就这样慢慢向前走着,到了主广场,广场的一个角落里有个卖鸟的。陌生人听了一阵子众多鸟笼里发出的鸣声,轻吹口哨回应着红雀、鹌鹑、金丝雀和篱雀。

    突然他发现身边有东西闪闪发光,亮得炫目,仿佛全部阳光都被聚在了这一点上。他走近再看,发现是挂在一个铺子里的一面大镜子,它的旁边又挂着上百面大大小小的镜子,方的、圆的、椭圆的都有,挂在墙上的、放在桌上的、拿在手里的和又小又薄贴身放在口袋里、以免忘记本人尊容的镜子。卖镜子的人站着,用一面晃眼的手持镜聚光,让反光在铺子里舞动,嘴里不停地喊道:“镜子,各位先生,买镜子!法尔敦最好最便宜的镜子。镜子,各位女士,漂亮的镜子!进来看看吧,都是真货,上等水晶!”

    陌生人在镜子铺边站住了,似乎找到了目标。挑镜子的人中有三个乡下姑娘,他走过去看着她们。三个都是健康而有朝气的村姑,不好看也不难看,穿着结实的鞋子和白色长袜,金色发辫被阳光照得发白,年轻的眼睛充满热情,每个姑娘都拿了一面镜子,但是没有拿大的、贵的。她们边犹豫不决地考虑要不要买,感受选择带来的迷人烦恼,边怅然地、做梦般地打量着明亮镜子里的自己:嘴、眼睛、脖子上的小首饰、鼻子上的几点雀斑、笔直的头路、粉色的耳朵,她们的神色安静而严肃。站在姑娘身后的陌生人看到她们睁大眼睛,郑重其事地凝视着镜中的形象。

    “唉,”他听到头一个说,“我多想有一头长可及膝的红金发!”

    第二个姑娘听到女友的愿望,轻叹一声,专心地看着自己的镜子。然后她红着脸坦白了自己的心愿,怯生生地说道:“要是也容我许个愿的话,我想有世上最美的手,又白又嫩,手指修长,指甲粉红。”她边说边看自己持镜的手,手并不丑,只是稍短略阔,由于干活而变得粗硬。

    第三个最矮小也最快乐的姑娘欢叫道:“愿望不错,不过你知道吗?手不是关键。我希望马上成为全法尔敦国跳舞最棒最灵巧的女人。”

    这时姑娘突然吓住了,猛一转身,因为她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后面还有一张陌生人的脸,黑眼睛熠熠放光,正是她身后的陌生人,她们三个一直没有注意到。她们惊奇地看着他的脸,他对她们点点头说:“姑娘们,你们许的愿很好。你们是真心的吗?”

    小个子姑娘把镜子放到一边,把手藏到背后,被陌生人吓了一跳的她决定教训对方一下,试图想出一句厉害的话,但是她直视着他,发现他的眼睛充满力量,让她觉得窘迫。“我许什么愿和尊驾有关吗?”只说出这一句,她就脸红了。

    但是另一个想要美手的姑娘对高个子男人产生了信任感,因为此人有一种父亲般的威严。她说:“对,我们是真心的。难道有比这些更好的愿望吗?”

    镜子商走了过来,其他人也在旁边静听,陌生人把帽檐推上去,大家看到他白皙高耸的额头和凌厉的眼神。他友好地对三个姑娘点点头,笑着宣布道:“看,你们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姑娘们先是相互打量,然后赶紧看镜子,全都惊喜得脸色发白。一个姑娘长出了浓密的及膝红金鬈发,另一个用最白嫩修长的公主般的美手拿着镜子,第三个突然穿上了红皮舞鞋,脚踝纤细得像一头鹿。她们还没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长出美手的那位喜极而泣,靠在闺蜜的肩头幸福地哭泣,泪水流进了闺蜜的红金色长发里。

    镜子铺里出奇迹的故事一下子传开了。一个目睹全过程的年轻学徒睁大眼睛站着盯住陌生人,仿佛化成了石头。

    “你不想也许个愿吗?”陌生人突然问他。学徒吓了一跳,他茫然四顾,试图找到许愿的灵感。这时他看到一家猪肉铺前挂着一大串粗粗的红干肠,就指着香肠结结巴巴地说:“我想要这样一串干肠。”看哪,香肠一下子就套上了他的脖子,旁边看见这一幕的人开始大笑大嚷,人人都拼命往前挤,现在每个人都想许愿,而且也都获准了。下一个轮到的人就聪明了:想要一套礼拜天穿的料子衣服。话音未落他就已穿上了一套崭新的华服,连市长也不会有更精致的。然后来了个乡下女人鼓起勇气求十个塔勒,刹那间塔勒就在口袋里叮当作响了。

    现在人们看到奇迹真的发生了,喜讯迅速越过集市,传遍全城。镜子铺前一下子围满了人。很多人笑着戏谑,也有些人狐疑不信。但是很多人已经发了许愿热,被欲望和担忧煎熬得双目灼灼、面庞滚烫,因为人人都担心源泉会在自己舀到水前干涸。男孩求蛋糕、弹弓、狗、成包的坚果、书和地滚球,女孩高兴地抱走新衣、发带、手套和阳伞。一个扔下奶奶跑来的十岁男孩被年集搞得激动万分,嗓音清脆地说想要一匹小马,但必须得是黑色的。一下子他身后就出现了一匹小黑马,嘶鸣着亲热地在他的肩膀上蹭来蹭去。

    然后有个中年光棍手里拿着一根拐杖,挤过入迷的人群,全身颤抖着走上前来,激动得说不出话。

    “我想要,”他结结巴巴地说,“想要二百……”

    陌生人仔细打量着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皮钱包举到这个激动的人眼前。“等等,”他说,“这个钱包是不是您丢的?里头有半塔勒。”

    “对,”光棍叫道,“是我的。”

    “您想要回去吗?”

    “对,对,给我!”

    于是他拿到钱包,用掉了自己的愿望。明白过来的他愤怒地抡起拐杖向陌生人打去,不过没有击中,而是打下了一面镜子。破碎声还未消逝,镜子商已经过来索赔了,光棍只好赔钱。

    但是现在来了一个壮实的房主许下一个宏愿:求给房子安个新顶。话音未落,一个盖着新瓦片、竖着石灰刷白的烟囱的新屋顶就在他住的小巷里闪光了。人群再次骚动起来,胃口越来越大。很快就有一个人毫不羞愧地张口就要一幢集市广场旁边的四层新楼。一刻钟后,他已经在新房子的窗台探身观赏年集了。

    这已不再是年集,就像河水从源头流出一样,城里的一切现在都从镜子铺旁陌生人有求必应的地方开始。每次许愿后都响起一片惊艳的叫喊、嫉妒和哄笑。一个饥饿的小男孩只求装满一顶帽子的李子,另一个不那么低调的人马上用塔勒金币装满了他的帽子。接下去赢得欢呼和掌声的是个胖胖的女商贩,她希望弄掉一个沉重的肿块。但是这时愤怒和嫉妒显示了威力:女商贩夫妻不睦,刚吵过架,于是丈夫放弃了致富的愿望,许愿让妻子刚消失的肿块返回原位。无论如何,先例算是开了,人们带来一大堆残疾人和病人。看到瘫子起舞、瞎子复明,众人陷入一场新的狂喜。

    半大小子丫头们早就跑来跑去地宣告了奇迹。大家谈到一个忠实的老厨娘,正在灶边给顾客烤鹅,喊叫声也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她抵挡不住诱惑,跑到集市广场,想求迅速致富得福。可是她在人群中越往前挤就越是良心发现。等轮到她许愿时,她什么也不要了,只求在她回去前鹅别烤焦。

    混乱持续不断。保姆抱着孩子跑出来,卧床的病人穿着衬衣急匆匆地冲进小巷。有个从乡下来的矮小妇人,心神恍惚,伤心绝望,听说有个许愿的地方,她哽咽着请求让自己再见到失散的孙儿平安回来。看!男孩当即骑着一匹小黑马出现了,笑着扑进奶奶怀里。

    最后全城都集合起来,欣喜若狂。美梦成真的情侣手挽手走着,穷家乘着豪车,身上还穿着今早的破衣烂衫。众多人已开始后悔自己许了个傻愿,不是难过地走开,就是坐在古老的市场水井旁以酒浇愁,有个捣蛋鬼许愿让井水变成了上等葡萄酒。

    到了最后,法尔敦市只有两个人没听说奇迹、没许过愿了。这是两个住在郊区一座老宅阁楼里的少年。窗子关着,一个少年站着,下巴底下夹着小提琴,正在忘我地拉琴。另一个坐在角落里,双手托头听得入迷。透过小小的窗户,西斜的夕阳映红了桌上的一束花,在破碎的壁纸上舞动。暖光和炽热的琴音充满了小房间,就像宝石的光辉充满一个秘密的小宝库一般。琴手晃动着身体闭目拉琴。听者一动不动地低头看地,忘我得仿佛已然死去。

    这时小巷里响起了响亮的脚步声,房门开了。沉重的步伐噔噔地上了楼梯,直到阁楼前面。是房主。他拉开门大笑着朝里面喊话,琴声戛然而止,静默的听者愤怒而痛苦地跳起来,被打扰的琴手也大为不悦地盯住此人的笑脸。但是他不管不顾,像个醉汉一样挥着胳膊喊道:“你们俩傻子还在拉琴,外头已经天翻地覆啦!醒醒吧,快跑!别耽误了。集市广场上有个人能为每个人实现一个愿望。你们再也用不着住阁楼、连那么点儿房租都欠着了。快起身,快去!别耽误了!我今儿也发达了。”

    琴手惊讶地听着,由于此人不肯罢休,他把琴放到一边,戴上帽子。他的朋友默默跟从。他们一走出老宅,就看到半座城市都变得稀奇古怪。他们像做梦一样惴惴不安地走过昨日还是又斜又矮的灰屋、现在却像宫殿一样巍峨美丽的豪宅。从前的乞丐乘着四马驾车驶过,或者从豪宅的窗子往外看,气派又骄傲。一个裁缝模样的瘦子,身后跟着一条小狗,拖着一个又大又沉的麻袋,累得满头大汗。麻袋破了个洞,零散的金币漏到石板路上。

    两个少年不知不觉到了集市广场,走到镜子铺前。还在那儿的陌生人对他们说:“你们俩倒是不慌不忙。我正想走呢。说吧,要什么,别拘束。”

    琴手摇摇头说:“唉,您就别管我了!我什么也不要。”

    “是吗?你再好好想想!”陌生人说,“只要想得出来的都可以要。”

    琴手闭上眼想了想,然后轻声说道:“我想要一把小提琴,让我能拉出屏蔽全世界噪音的美妙音乐。”

    一下子他手里就多了一把美丽的小提琴和一根琴弓。他拿起琴拉起来,就像天堂里的歌一样甜美动人。听众脸色凝重地驻足细听。琴手越拉越热诚,越拉越精彩,渐渐地,他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抬向高处,最后消失在空中,音乐声远远传来,就像夕阳一样泛着淡淡的光辉。

    “那你呢?你要什么?”陌生人问另一个少年。

    “现在您还弄走了我的琴手!”少年说,“我只想多听,多看,思考永恒的东西。因此我希望变成一座像法尔敦国一样大、顶峰高耸入云的山。”

    这时地下开始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万物开始摇动,玻璃咯咯作响,镜子一面接一面地掉落在地摔成碎片,集市广场摇摇晃晃地上升,就像是一块布,布下面有只猫睡醒了、正在弓腰。一种巨大的恐惧罩住人群,成千上万人叫嚷着出城逃进田野。而留在集市广场上的人看到城市后面升起了一座直顶到夜空中云彩的高山,原先在地上的小河变成了一股狂野的山泉,浪花飞溅地层层坠落,蹦跳着跌入山谷。

    一会儿工夫,整个法尔敦国成了一座大山,城市在山脚下,远方是海。不过无人受伤。

    有个在镜子铺边上目睹一切的老人对邻居说:“这世界疯了。我很高兴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但是我很难过那个琴手走了。我很想再听他拉一曲。”

    “是啊,”另一位说,“不过你说那个陌生人是从哪儿来的?”

    他们转身寻找时,他已经不见了。他们站在新山边上仰视,见陌生人在山上走着,大衣随风飘动。见他有一阵子站在夜空里,身影巨大,然后他绕过一个山角,不见了。

    山

    万物消逝,新事易老。年集已成旧事,当时求富的人有些早已又穷了。金红长发的姑娘早已嫁人,子女都已经每年夏末进城赶年集了。擅长跳舞的姑娘嫁了城里的一个工匠师傅,她的舞技依然高超,胜过有些年轻人,尽管她丈夫当年求到了很大一笔钱,但是估计这有情趣的一对儿这辈子就能花完。而那位喜得美手的姑娘是三人中最常想到镜子铺里的陌生人的。她一直未婚,也没有致富,但是双手至今细嫩,护手心切的她早已不干农活,改做村里急需的幼儿看护,给孩子们讲童话故事。那场神奇年集的故事,穷人致富,法尔敦国成为高山,孩子们都是从她那儿听到的。她讲故事时笑看着自己公主般的美手,一脸动容,让人觉得当年镜子铺里没人比她的运气更好,尽管她一直穷困未嫁,不得不给别人的孩子讲自己的动人往事。

    当年的年轻人现在老了,当年的老人已然过世。既不变形也不见老的只有那座山。山顶积雪透过云层闪光时,山仿佛在笑,高兴自己不再是人了,不再需要按照人类的观念去计算时间。高耸的山岩在城市和国家上方闪耀,山的巨影每天移过该国,它的溪流在下面宣布四季的更迭。它成了所有人的宝藏和父亲。森林在它身上生长,草场上草儿摇动,百花争艳。它出产泉水、冰雪和石块,石头上生着绿苔,溪边长着勿忘我草。山体内有洞穴,水像银线一样年复一年、声音单调地从石头滴到石头上。山的缝隙中有隐蔽的空间,水晶千百年来耐心地在那里生长。从未有人登上过山顶,但是据说顶上有一口圆圆的小湖,只照出过太阳、月亮、云彩和星辰的倒影。在山献给天空的这口湖里,人和动物都没有照过自己,因为就连鹰也飞不了这么高。

    法尔敦人高高兴兴地在城里和众多山谷里度日,为子女施洗、赶集、干活、安葬乡亲。代代相传的是他们关于那座山的认识和梦想。牧民和猎人、割草的和寻花的、牧场人和行路人丰富了这一宝藏,吟游诗人和说书人将其传承下去。他们认识无数幽暗的洞穴,知道暗隙中不见阳光的瀑布,知道深裂的冰川,他们学会认识雪崩槽和天气变化的迹象。该国的热量、冰霜、流水、林木、天气和风雨均是拜山所赐。

    从前的时代没人知道了。有个美丽的传说,关于每个法尔敦人都能许愿的那个神奇年集。但是没人再信连那座山也是在那天出现的。山肯定是亘古就有的,并将永存下去。山是故乡,山是法尔敦。不过三个姑娘和琴手的故事很受欢迎。而且某处总有一个少年如痴如醉地闭门拉琴,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在拉出最美的一曲时,像那位上天的琴手一样飘然而去。

    山继续安静地挺立,雄伟依旧。它每天看着远方的红日从浩瀚的大海中升起,自东向西绕山顶一周,而每夜静静行走同样路线的则是星辰。每年冬季,它都穿上厚厚的冰雪衣。一到时候,积雪就开始滑落。浅蓝浅黄的夏花在残雪边上欢笑,小溪水涨,湖泊在阳光下呈现温暖的蓝色。暗隙中隐藏的流水闷声作响,山顶上的圆形小湖结了一层厚冰,经年等候着短夏的到来,好张开明澈的眼睛,映几日太阳的倒影,再映几夜星辰的倒影。黑暗山洞中无休无止的滴水撞击山石,秘密深渊里的千年水晶忠诚地生长着,日臻完美。

    山脚下比城市略高处有个山谷,一条宽阔的河在桤林和柳树之间流过,河水清冽,情侣们爱去谷里向山和树学习四季的奇迹。另一个山谷里,男人们骑马练兵,在一个陡峭高耸的圆形山顶上,每年夏至夜都会燃起熊熊火焰。

    时间飞逝,山守护着爱情谷和练兵场,给牧民、伐木工、猎人和筏工提供场地,它捐石建房,赠铁铸造。它沉着地观察着,任由首场夏火在圆顶上燃起,看它千百遍重演。它看到底下的城市挥舞着光秃秃的细胳膊扩展,突破旧城墙,它看到猎人放下弹弓改用火枪。消逝的百年在它眼里犹如四季,年份宛若钟点。

    年复一年,有一年夏至,山上没有燃火,而且自此被彻底遗忘,山不操心这事。练兵场也渐渐荒芜,车前草和飞廉草在跑道上安了家,山也不管。一场山崩改变了山形,滚下山去的石头让半个法尔敦城成了废墟,山也不阻止。它几乎不往下看,也没有发现下面一直是一片废墟,城市没有再重建。

    这林林总总的它一概不管。但是其他一些事情开始让它操心了。光阴飞逝,山也老了。看到太阳升起、西移、落山,它感觉与从前不同了。看到雪白的冰川里星辰的倒影,它的感觉也与从前不同。它不再特别关注太阳星辰了。它看重的是自己身上和内部发生的变化,觉得在山石和洞穴下面有一只陌生的手在操纵一切,让坚硬的顽石风化成一层一层的页岩。河床日深,瀑布变长。冰川消失,湖泊上涨。森林变石场,草地成沼泽。极远处尖山角的冰碛石滩坠落到下面的法尔敦。这个国家大变了,变得很怪:怪石嶙峋、一片焦土、悄无声息。山越来越自闭了,它感到自己与太阳星辰并不一样,而是与风、雪、水和冰类似,外表永恒闪耀,实际上却会慢慢缩减消逝。

    它热诚地将河流导入山谷,细心地让积雪滑落山坡,备加温柔地把花草献给太阳。高龄的它似乎又想起了人类,倒不是说它将人视为同类,但它开始关注他们了。它开始感觉孤独,开始怀旧。可是城市已经消失了,爱情谷里没了歌声,高山牧场的小屋也消失了。斯人已逝,成为过去。世界静谧而枯槁,空气里有一道阴影。

    感受到消逝含义的山震动了。一震之下,山顶歪向一边塌了。山石滚落早已堆满石块的爱情谷,一直滚到海里。

    是啊,时代不同了。这是怎么回事,它现在老是回忆人类,想念他们?当爱情谷燃起夏火时,年轻人出双入对,那不是很美好吗?哦,他们的歌声多么甜蜜温暖!

    老山完全陷入了回忆。近来的数百年渐渐逝去,山洞一个接一个隆隆作响地塌方,这些它都感觉不到。它思念人类时,远古的钝响让它隐隐作痛,它感觉到一种不解的感动和爱,一个飘浮的暗梦,仿佛它也曾经做过人或类人的生物,唱过也听过歌,万物易逝的想法似乎从一开始就曾盘绕心灵。

    时间继续消逝,早已崩塌、被乱石环绕的濒死之山继续做梦。从前是什么样子的?仿佛曾有一个声音、一条细细的银线将它和昔日世界连结。它吃力地翻动腐朽的记忆暗夜,不安地按动断线,一再探身于往昔的深渊。很久以前它身上不是也曾燃烧过一种情谊、一种爱吗?它这个孤独的巨人不也曾是集体的一员吗?初生时母亲不是也为它唱过歌吗?

    它想啊想啊,它的眼睛,就是那口蓝湖,变得混浊沉重,成了沼泽和泥淖。石头滚落草地和花田。它想啊想啊,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声响,听到飘来的声音,是一首歌,一首人类的歌。它颤抖着竭力想听清楚。它听到乐声,看到一个人,一个少年,被声音包围着穿过大气飘到阳光明媚的天空,千百个沉埋的记忆震动了,纷纷扬扬地落下翻滚。它见到一张人的脸,黑眼睛眨巴着问它:“你不要许个愿吗?”

    它许了一个愿,静静地许了一个。愿一许完,一切折磨就结束了,它无需再记得湮没的往事,摆脱了一切曾让它痛苦的东西。山平静地崩塌了。法尔敦的旧址上,无垠的大海波涛汹涌,太阳和星辰在海平面上交替运行。

    (1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