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鲁亚克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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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个除夕,北方下着大雪。大伙手挽着手簇拥着一个人,沿着铺了雪褥的路跌跌撞撞地走着,只有那个中心人物一个人在用沙哑悲伤不连贯的嗓音,唱着他星期五下午在盖茨剧院听到的那个牛仔唱的歌,“方块杰克,方块杰克,我要毁在你的手里,”[1]但是他又不知道毁在你手里那一句歌词,只会唱方块杰克,唱到这里就断了,接着就用西部方言那样嗯嗯呀呀混过去。唱歌的是G·J·里戈泼洛斯。他被他们架着,鞋子在雪地里拖着,就像一个醉鬼那样耷拉着脑袋,两臂无力地垂着,屁股撅起,像个白痴一样,把满不在乎的样子表现得淋漓尽致,弄得其他人为了要在雪地里架住他,一个个都用尽力气,脚下不停地打滑。一片片鹅毛似的雪花飘落在头上,可是他耷拉着脑袋,喉咙里还在传出那悲伤的音符,方块杰克,方块杰克。那是一九三九年的新年,是在大战之前,是在人们还不知道世界对美国的态度的时候。

    除了希腊裔小伙子G.J.之外这一帮男孩子都是法裔加拿大人。他们其他几个人,斯科蒂·博尔迪欧、阿尔贝·劳颂、维尼·贝尔格拉克以及杰克·杜洛兹,从来没有哪个人去想过,G.J.整个童年时代怎么会跟他们一块儿度过,而不去找别的希腊男孩子交朋友,做青春期无话不说的知己,因为找那些人是轻而易举的事,他只要跨过河去就可见到上千个希腊男孩,要不就攀上波塔基维尔山,到范围相当大的希腊人聚居区就可以找到许多朋友。也许劳颂想到过这事,知道G.J.跟希腊人从来都合不来,虱子[2]可是这帮人中最有同情心、最能体谅人的一个;但是由于他想法很多,心里老在那里琢磨,因此他从来没有说起过心里正在想的事————至今还没有。但是所有这四个法裔男孩对这个希腊裔男孩的感情是极深的、是真实的、是毫无掩饰的、是不掺假的,并且是认认真真的。他们都拼命地抓牢他,急不可待地想知道,这个公认的笑话大王“国王的弄臣”又会说出什么笑话来。郁闷的冬天里,他们在长着巨大而美丽的黑枝桠的树下走着,那是从人行道上向四处曲折伸展、纵横交错的黑乎乎的树枝;这些树枝高耸在里弗赛德街的上方,就像结实的屋顶,绵延几个街区,两旁是影影绰绰的旧宅,都有巨大的游廊,深处装饰了无数圣诞节灯火;那都是水景房受青睐而且造价昂贵的时代留下的遗迹。可是现在里弗赛德街已经是杂乱不堪,从沙地边缘一家灯光昏暗的希腊人小杂货铺开始,向河边延伸的小平房街道一路朝下;从这里到一个业余棒球场一带几乎成了杂草丛生的地方,出界的棒球砸碎了玻璃窗,十月里一到晚上那些恶棍无赖和街头顽童就在这里点起火来,G.J.和他这一帮人过去就是这样,现在仍旧是这样的一群人。

    “给我一个雪球,哥们,”G.J.说道,突然从醉鬼模样中惊醒,步履踉跄;劳颂一听这话立即把雪球递给他,期待地傻笑。

    “你要做什么,耗子?”

    “我要把那家伙打得晕头转向!”他大声吼叫,“要他骨碌碌地打转!打饱嗝的人会跷起那两条粗壮的腿,在南方的海岸上拉屎,在迈阿密棕榈滩————”然后他伸展开手臂狠狠地将雪球朝一辆正路过的车子砸去,雪球正好砸中车子的正面,发出轻轻炸开的声音,在汽车玻璃上和在他们的眼里留下了一颗闪亮的星,于是他们乐得前仰后合,双手拍打着膝盖,那雪球啪的一声不轻不重正好吸引了开车人的注意,他开着一辆声音很响的艾塞克斯破车,车后装了木头,还有一棵圣诞树、几根圆木,前面也装了几根,一个小孩抓着木头,那是他的儿子,背后还有人,都是德雷克特[3]来的农民;他转过脸来朝他们瞪了一眼,气呼呼地继续开车,朝磨坊水池和老柏油路方向的松树林开去。

    “哈哈哈,你们瞧见他脸上的表情了吗?”维尼·贝尔格拉克急不可待地嚷道,一面在路上蹦跳起来,兴奋地狂笑不止,抓住G.J.又是拉又是推。他们几乎都跌倒在路边的雪堆上。

    贴着路边默默地走着的是斯科蒂·博尔迪欧,他若有所思地垂着头,仿佛是独自一人在房间里注视着烟头;他宽肩膀,矮个子,老鹰脸,头发油光光的,肤色有点深,两眼呈褐色。其他的人都在一齐起哄,而他转过脸来发出若有所思且很有礼貌的笑声。与此同时,他的眼神里对他们拿他的严肃表情当作笑料、做出滑稽举动,有一丝疑惑,对他们的举动他态度严肃并且感到惊讶,这一切体现出他沉稳的老大风度,所以虱子见他不和大家欢闹,只是一个人沉思,就把脑袋凑到他肩膀上,像一个大姐一样笑了一声,推推他道:“喂,斯科蒂,你没看见耗子正好把雪球砸中那家伙的车窗玻璃,就像那一回在王冠电影院他拿冰淇淋砸在银幕上一样,对吗?真是!多爽!对吗?”

    斯科蒂只是挥了挥手并点点头,一面咬咬嘴唇,沉思着深深吸了一口切斯特菲尔香烟[4],可能思索的是他十七岁的崭新人生旅程到了第三十或四十个年头,他一定会埋头工作,慢慢地、深深地、渐渐变得力不从心地埋头工作,看着他的眉毛和不戴帽子而梳得非常伏贴的脑袋在雪中变白了,会觉得既悲哀又美妙。

    维尼·贝尔格拉克瘦得像根芦柴,一直在那里大声喊叫,他很高兴;他爸爸的名字一定叫“欢乐”;他跟这一伙人非常地活跃,一面还大声叫喊,外套也跟着不停地摆动,而外套里面他瘦细、弱小的躯干则在外表看不见的臀部和细长、白皙、痛苦的双腿上扭动。他的脸瘦削得像刀片,棱角分明且英俊,像是用指甲锉刀修整过的;蓝眼睛,洁白的牙齿,晶莹、狂热的眼神;他的头发湿漉漉的,朝前卷起,然后又朝后梳得光光的,在白色丝巾的衬托下显得光滑、黝黑;两道眉毛引人注目,颇像电影演员泰龙·鲍尔[5]的双眉,因模样极英俊潇洒而沾沾自喜。然而,一听到“上!”这个字眼他就是一个轻率的疯子。他的大笑声和尖厉叫声传遍了积雪覆盖的寂静道路,路边冻得缩手缩脚的节日加班的工人,都俯身整理着瓶子和包装箱,在夜晚空气里他们的鼻子不停地吸出声音来。雪花飘落在他的脑袋上,在他的尖叫声中不停地飘落。G.J.此时从掩埋他身体的雪堆里爬出来,而当时他就像“一只倒霉的老鼠”跌进雪堆里,因积雪松软,他打着寒噤陷进了冰冷中;他浑身上下都沾了洁白的雪,一把抓住维尼将他扛在肩上,旋转着将他飞甩出去,就像他们在莱克斯大舞厅和美国法裔男子俱乐部以及他们自家后院举办的摔跤比赛上看到的一样————一个个像发了疯似的,尖声大叫,身上穿着引以为傲、飘忽的青春少年的大衣,在兴奋到了极点的时候手舞足蹈起来。

    他们这时甚至还没有开始喝酒。

    G.J.和维尼一齐跌倒在雪堆上,深深地陷在积雪里,大家跳呀、叫呀;白雪在漫天飞舞,积雪从在午夜的空气里颤抖的枝条上落下;这是个除夕夜。

    * * *

    [1] 取自得克萨斯州民歌。

    [2] 原文为Lousy,阿尔贝·劳颂的姓(Lauzon)与英文lousy(多虱子,糟糕的)音近。

    [3] Dracut,位于洛厄尔北面之小城。

    [4] Chesterfield cigarette,二十世纪初美国香烟品牌。据上文,此处是想象斯科蒂吸烟。

    [5] Tyrone Power(1914——1958),美国电影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