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三

徐复观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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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大千《大风堂名迹》第四集王诜《西塞渔社图》的作者问题

    治中国绘画史的人,将遇到四种困难。一是散在宋元人诗文集中的材料,颇有参考价值,但迄今尚无人作有计划的纂辑整理,参阅不易。二是文人加入到画坛后,有些文人的名士习气,每喜去取任心,雌黄随意,其在当时的名气愈大的人,这种情形便愈甚,宋的米芾,即是一个例子。但他们又都是此中的重镇。三是有些附庸风雅的人,对此道并无了解,却常东抄西缀,变乱前人著作,加上自己的姓名,以求欺世;此风在北宋已开其端,至明清而益不可问。今日则有专以江湖混骗之术,售欺于上庠的人。四是骨董家必兼为估客,专以作伪牟利,早成为一种专门之技,容易鱼目混珠。上述后三者,常是画史史料的来源。而每一有名的画迹,常同时混有上述后三者的成分;甚至一个人,便常带有后三者的意味。画史的难治,绝非偶然。

    我既写了一篇《故宫〈卢鸿草堂十志图〉的根本问题》的文章,想突破上述后三者的困难,采用严格的考据方法,作一新的处理的尝试。因该文中考证到周必大一跋,出于伪造的问题,而参阅到张大千先生《大风堂名迹》第四集中王诜《西塞渔社图》后的周必大跋,偶发现此图根本与王诜无关;其所以标明是王诜,这中间正含有上述后三者的混合因素。

    周必大写在《西塞渔社图》后面的跋,是可靠的。此跋收在《益公题跋》卷十一,其标题是《跋李次山霅溪渔社图》,这便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王诜(晋卿)是北宋的大画家;而李次山与周必大,同为南宋末年人物。若此图真出于王诜,其标题便应该是“跋李次山藏王诜霅溪渔社图”,这是两宋题跋的通例,也是周必大许多题跋中的通例。我再留心看周跋的内容是:

    唐元结字次山,尝家樊社,与众渔者为邻,带笭箵而歌 乃,自号赘叟。今河阳李君,名,元名也(按李亦当名结);字,元字也。卜筑霅溪,又号渔社,其善学柳下惠者耶。始乾道间余官中都,君以先世之契,数携此图求跋。自念身游东华尘土中,欲为西塞溪山下语,难矣。属者奉祠归庐陵,所居在城东隅,去江无五十步,洲名白鹭,横陈其前,日以扁舟寅缘苇间,沤来相从,百往而不止,虽未敢窃比张志和,亦庶几乎元次山矣。而君方以尚书郎奉使全蜀……顾岂招隐时耶?须君他日奉计甘泉,厌值承明,尚寄声于我,当有以告君,今未可也。姑题卷轴归之。绍熙无年三月三日,适逢丁巳,青原野夫周必大。

    由上跋,渔社乃李次山所居霅溪之别名,因有此别名而遂有此图,与王诜毫无关系,所以里面提到元结、张志和,而没有一个字提到王诜。在周跋前尚有两跋,一是“淳熙乙巳上元石湖居士书”,这是范成大的跋。开首谓“始余筮仕歙掾,宦情便薄,日思故林。次山时主簿休宁,盖屡闻此语。后十年,自尚书郎归故郡,遂卜筑石湖。次山适为昆山宰,极相健羡,且云亦将经营苕霅间。又二十年,始以《渔社图》来。噫!余虽早得石湖,而违已交病,奔走四方,心剿形瘵;其获往来湖上,通不过四五年……次山虽晚得渔社,而强健奉亲,时从板舆,徜徉胜地,称寿献觞,子孙满前,人生至乐,何以过此。”此跋中不仅未曾提到王诜,并且分明指出《渔社图》乃李次山卜居霅溪渔社的产物,与前人毫无关系。另一是“淳熙戊申十月廿三日野处卢洪景书”的跋。此跋是说他先公曾得“元真子(唐张志和)所作《清江渔钓》一轴”,而叹“人世间无此景也。而河阳李次山一旦实得之,不得从元真子游,得从次山游足矣”,这是说李次山的《渔社》,有如张志和所作《清江渔钓图》中的风景;以见李次山的《渔社图》所表现的生活意境,与张志和的“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一词的意境相合。也没有一字提到王诜。

    周跋的后面,有“绍熙二年五月既望轩山居士王蔺”的跋,有“绍熙庚戌日南至资中赵□(不能确认)温叔书”的跋,又有“绍熙二年正月廿五日太原阎苍舒书”的跋,又有“绍熙辛亥暮春中浣锡山尤袤书”的跋。上面四跋,皆出自李次山的朋友或者是行踪相接的人,内容只述李次山得隐居之乐,未曾提到王诜只字。此后则有“德祐乙亥良月莆阳□(不能确认)翁□(不能确认)敏书”的一首七言古的跋。按“德祐”系元世祖的年号,乙亥系德祐十二年,即西纪一二七五年,此诗中亦未提到王诜。此图之与王诜无关,是毫无可疑的。

    然则张大千先生何以认为它是出于王诜呢?因为在上述“德祐乙亥”的跋后面,有董其昌如下的一跋:

    王晋卿(诜)山水,米海岳谓其设色似普陀岩,得大李将军法。余有梦游瀛山图,与此卷相类。宋元名公叹赏,尤物可宝也。董其昌观。

    这样一来,此《渔社图》便变成为王诜的了。至于左上角还有“乾隆十一年丙寅孟夏既望西林鄂容安”一题再题的《西塞渔社图题王晋卿画》的几首诗,虽然把此画和王晋卿的关系说得更清楚,但这种更后出的材料,在文献上不值得讨论。

    首先我要指出,在董其昌的《画旨》《画眼》《画原》《画诀》《画禅室随笔》中,找不到上面的跋。在《渔社图》后各纸首尾相接的地方,都盖有骑缝印,唯董跋前后纸相接处,没有骑缝印。我们由此可以推测,此董跋根本是可疑的。而作伪的人,大概就是乾隆十一年题几首打油诗的鄂容安。下面再作进一步的考查。

    《宣和画谱》卷十二“附马都尉王诜”条后,录有御府所藏王诜画三十有五,内关于渔村的有四图,计《渔乡曝网图》一,《柳溪渔浦图》一,《江山渔乐图》一,《渔村小雪图》一,但无《西塞渔社图》。另值得注意的是,内中有《烟江叠嶂图》及《客帆挂瀛海图》。《画继》卷二“王诜”条下“其所画山水学李成皴法,以金绿为之,似古今观音宝陀山状”,这几句话,恐怕以用在《客帆挂瀛海图》上,最为贴切。董其昌《画禅室随笔》中有《题渔乐图》,只说明此类图“起于烟波钓徒张志和”,而未指明此处之图,系何人所作。其中亦无一语与上引《渔社图》跋语相似。《画旨》中则有下面一段话:

    右东坡先生题王晋卿画(按指《烟江叠嶂图》),晋卿亦有和歌,诗特奇丽,东坡为再和之。意当时晋卿必自画二三本,不独为王定国藏也。今皆不传,亦无复副本在人间。虽王元美所自题家藏《烟江图》,亦自以为与诗意无取,知非真矣。余从嘉禾项氏见晋卿《瀛山图》(可能即系《客帆挂瀛海图》),笔法似李营丘(李成),而设色似李思训,脱去画史习气。惜项氏本不戒于火,已归天上,晋卿迹遂同广陵散矣。

    今为想象其意(按系想象王晋卿所作《烟江叠嶂图》之意)作《烟江叠嶂图》。于时秋也,辄从秋景。于所谓春风播江天漠漠等语,存而弗论矣。

    按《容台集》编定之年,董氏年七十有六,《画旨》收为《容台别集》卷四。根据上引《画旨》中董氏自题《烟江叠嶂图》的话,则他平生只见过王诜的《瀛山图》(亦称《梦游瀛山图》),并且系在项氏家中见过。非董氏 所自有,则《渔社图》董跋所称“余有梦游瀛山图”之“余有”,从何说起呢?且《瀛山图》“惜项氏本不戒于火,已归天上”,则董氏到死亦不得而有之。而吴其贞《书画录》卷六“王晋卿梦游瀛山图青绿绢画一卷”条下,一面说明这幅画是出于元钱舜举,并列举宋人所题王晋卿原图的题跋;结尾时又谓“又明有董思白(其昌)胡世安题跋”。董氏已明说此图已归天上,吴其贞在董后数十年,又何从得见王氏原图?又何从得见董氏所题原图之跋?现此图收入《故宫名画三百种》八十六,其为故宫诸公之“眼 恕”,自不待言。迮朗《湖中画船录·王石谷仿唐宋画册》条中有谓“王晋卿真迹,绝于世久矣”之语,与董氏“晋卿同广陵散矣”之语正合。则董除《瀛山图》外,分明未再见到晋卿其他的画迹;以王晋卿画迹之贵重、稀少,在我目前所能看到的许多画录典籍中,在乾隆以前的,亦未看到有王晋卿《西塞(或霅溪)渔社图》的著录,是王氏根本无此图,而董氏更无从见到此图;然则此图后面的董跋,分明是出于他人的伪造。董氏曾谓:

    “又吴子赝笔,借余名行于四方。余所至,士大夫辄以所收示余,余心知其伪而不辩。”(《容台别集》卷二《书品苏端明画古木竹石条》)则伪造此区区一跋,亦何足异?伪造者总会露出尾巴。而此跋的尾巴,则露得更大罢了。

    然则《西塞(霅溪)渔社图》到底是出于谁人之手?由周跋的标题看,当然是出于渔社主人李次山之手。元夏文彦《图绘宝鉴补遗》:“李次山,工山林人物。”大概这是一个好名心切的小画家,所以画出后四处求人题跋;

    而在这些题跋中,只恭维他隐居之志,却无一人恭维到他的画;观此图局势迫促而气象晦暗,又何足以比王晋卿的工丽平远呢?

    上述情形,我想张大千先生早经觑破,不过此中有一个现实问题,便只好将错就错了。但李次山的孤迹,经八百余年而仍能保存于天壤之间,还是非常有价值的。何况后面还有几幅名贵的题跋?

    附记:陈定山先生见到拙文后,于八月八日来信谓“王诜卷是王师子物,乃白坚武所作狡狯。然范、周二跋是真迹。当年师子穷病,大千以六千金(按即六千银元)收之,亦是买椟还珠,但未向人说破耳。近代骨董家作伪,以○○湖帆白坚武为三把手……”谨记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