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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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弟的妈就是我们常常夸奖那类可爱的乡下伯妈样子的,会用蕌头作酸菜,会做豆腐乳,会做江米酒,会捏粑粑————此外还会做许多吃货,做得又干净,又好吃。天生着爱洁净的好习惯,使人见了不讨厌。身子不过高,瘦瘦的。脸是保有为干净空气同不饶人的日光所炙成的健康红色的。年四十五岁,照规矩,头上的发就有一些花的白的了。

    装束呢,按照湖南西部乡下小富农的主妇章法,头上不拘何时都搭一块花格子布帕。衣裳材料冬天是棉夏天是山葛同苎麻,颜色冬天用蓝青,夏天则白的————这衣服,又全是家机织成,虽然粗,却结实。袖子平时是十九卷到肘以上,那一双能推磨的强健的手腕,便因了裸露在外同脸是一个颜色。是的,这老娘子生有一对能作工的手,手以外,还有一双翻山越岭的大脚,也是可贵的!人虽近中年,却无城里人的中年妇人的毛病,不病,不疼,身体纵有小小不适时,吃一点姜汤,内加上点胡椒末,加上点红糖,乘热吃下蒙头睡半天,也就全好了。腰是硬朗的,这从每天必到井坎去担水可以知道的。说话时,声音略急促,但这无妨于一个家长的尊严。脸庞上,就是我说的那红红的瘦瘦的脸庞上,虽不象那类在梨林场上一带开饭店的内掌柜那么永远有笑涡存在,不过不拘一个大人一个小孩见了这妇人,总都很满意。凡是天上的神给了中国南部接近苗乡一带乡下妇人的美德,毛弟的妈照例也得了全份。譬如象强健,耐劳,俭省治家,对外复大方,在这个人身上全可以发现。他说话的天才,也并不缺少。我说的“全份”,真是得了全份,是带有乡评意味的。

    自从毛弟的爹因了某年的时疫,死到田里后(这妇人还只三十五岁),即便承担了命运为派定一个寡妇应有的担子。好好的埋葬了丈夫,到庙中念了一些经,从眼里流了一些泪,带了三年孝,才把堂屋中丈夫的灵座用火焚化了。毛弟的爹死了后,做了一家之主的她,接手过来管理着一切:照料到田地,照料到儿子,照料到栏里的牛,照料到菜猪和生卵的一群鸡。许多事,比起她丈夫在生时节勤快得多了。对于自己几亩田,这老娘子都不把他放空,督着长工好好的耕种,天旱雨打不在意。期先预备着了款,按时缴纳衙门的粮赋。每月终,又照例到保董处去缴纳地方团防捐。春夏秋冬各以其时承受一点小忧愁,同时承受一些小欢喜,又随便在各样忧喜事上流一些眼泪。一年将告结束时,就请一个苗巫师来到家里,穿起绣花衣裳,打锣打鼓还愿为全家祝福。————就这样,到如今,快十年了,一切依然一样,而自己,也并不曾老许多。

    十年来,一切事情是一样,这是说,毛弟的妈所有的工作,是一个样子,一点都不变。然而一切物,一切人,已全异————纵不全,变得不同的终究是太多了。毛弟便是变得顶不相同的一个人。当时毛弟做孝子那年,毛弟还只是两岁,戴纸冠就不知道戴的为哪一个人。到如今,加上是十年,已成半大孩子了。毛弟家癫子,当时亦只不过十二岁,并不痴,伶精的如同此时毛弟一模样,终日快快活活的放牛,耕田插秧晒谷子时候还能帮点忙,割穗时候能给长工送午饭。会用细蔑织鸡罩;鸡罩织就又可拿了去到溪里捉鲫鱼。会制簟席,会削木陀螺,会唱歌,有时还会对娘发一点脾气,给娘一些不愉快(这最后一项本领,直到毛弟长大懂得同娘作闹以后才变好,但是同时也就变痴变呆了)。其他呢,毛弟家中栏内耕牛共换了三次,猪圈内,养了八次小菜猪,鸡下的蛋是简直无从计算数目,屋前屋后的树也都变大到一抱以外。倘若是毛弟的爹,是出远门一共出十年,如今归来看看家,一样都会不认识,只除了毛弟的娘,其他当真都会茫然!

    至于癫子怎样忽然就癫了呢?

    这事就很难说了。这是一桩大疑案,全大坳人不能知,伍娘也不知。伍娘就是毛弟妈在大坳村子里得来的尊称,全都这样喊她,老的是,少的是,伍娘正象全村子人的姑母呀。癫子癫,据巫师说,他是非常清楚的(且有法术可禳解)。为了得罪了霄神,当神撒过尿,骂过神的娘,神一发气人就癫了。但霄神在大坳地方,即以巫师平时的传说,也只能生人死人给人以祸福,使人癫,又象似乎非神本领办得到。且如巫师言,禳是禳解了,还是癫(以每年毛弟家中谷、米收成人畜安宁为证据,神有灵,又象早已同毛弟家议了和),这显然知道癫子之所以癫,另有原因了。

    在伍娘私自揣度下,则以为这只是命运,如同毛弟的爹必定死在田里一个样,原为命运注定的。使天要发气,把一个正派人家儿女作弄得成了癫子,过错不是毛弟的哥哥,也不是父亲,也不是祖先,全是命运。诚然的,命运这东西,有时作弄一个人,更残酷无情的把戏也会玩得出。平空使你家中无风兴浪出一些怪事,这是可能的,常有的。一个忠厚老实人,一个纯粹乡下做田汉子,忽然碰官事,为官派人抓去,强说是与山上强盗有来往,要罚钱,要杀头,这比霄神来得还威风,还无端,大坳人却认这是命运。命运不太坏,出了钱,救了人,算罢了。否则更坏也只是命运,没办法。命里是癫子,神也难保佑,因此伍娘在积极方面,也不再设法,癫子要癫就任他去了。幸好癫子是文癫,他平白无故又不打过人。乡下人不比城里人聪明,也不会想方设法来作弄癫子取乐,所以也见不出癫子是怎样不幸。

    关于癫子性格,我想也有来说几句的必要。普通癫子是有文武之分的,如象做官一个样,也有文有武。杀人放火高声喝骂狂歌痛哭不顾一切者,这属于武癫,很可怕。至于文癫呢,老老实实一个人寂寞活下来,与一切隔绝,似乎感情开了门,自己有自己一块天地在,少同人说话。别人不欺凌他他是很少理别人,既不使人畏,也不搅扰过鸡犬。他又依然能够做他自己的事情,砍柴割草不偷懒,看牛时节也不会故意放牛吃别人的青麦苗。他的手,并不因癫把推磨本事就忘去;他的脚,舂碓时力气也不弱于人。他比平常人要任性一点,要天真一点,(那是癫子的坏处?)他因了癫有一些乖癖,平空多了些无端而来的哀乐,笑不以时候,哭也很随便。他凡事很大胆,不怕鬼,不怕猛兽。爱也爱得很奇怪,他爱花,爱月,爱唱歌,爱孤独向天。大约一个人,有了上面的几项行为,就为世人目为癫子也是常有的事罢。实在说,一个人,就这样癫了,于社会既无损,于家中,也就不见多少害处的。如果世界上,全是一些这类人存在,也许地方还更清静点,是不一定的。有些癫,虽然属于文,不打人,不使人害怕,但终免不了使人讨嫌,“十个癫子九个痴”,这话很可靠。我们见到的癫子,头发照例是终年不剃,身上褴褛得不堪,虱婆一把一把抓,真叫人作呕。毛弟家癫子可异这两样。他是因了癫,反而一切更其讲究起来了。衣衫我们若不说它是不合,便应当说它是漂亮。他懂得爱美。布衣葛衣洗得一崭新。头发剃得光光同和尚一样。身边前襟上,挂了一个铜夹子(这是本乡团总保董以及做牛场经纪人的才有的装饰)。夹的用处是无事时对着一面小镜拔胡须。癫子口袋中,就有那么一面圆的小的背面有彩画的玻璃镜!癫子不吃烟,又没同人赌过钱,本来这在大坳人看来,也是以为除了不是癫子以外不应有的事。

    这癫子,在先前,还不为毛弟的妈注意时,呆性发了失了一天踪。第二天归来,娘问他:“昨天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却说,“听人说棉寨桃花开得好,看了来!”

    棉寨去大坳,是二十五里,来去要一天,为了看桃花,去看了,还宿了一晚才转来!先是不能相信。到后另一次,又去两整天,回头说是赶过尖岩的场了,因为那场上卖牛的人多,有许多牛很好看,故去了两天。大坳去尖岩,来去七十里,更远了。然而为了看牛就走那么远的路,呆气真够!娘不信,虽然看到癫子脚上的泥也还不肯信。到后来问到向尖岩赶场做生意的人,说是当真见到过癫子,娘才真信家中有了癫子了。从此以后因了走上二十里路去看别的乡村为土地生日唱的木人戏,竟一天两天的不归,成常事。娘明白他脾气后,禁是不能禁,只好和和气气同他说,若要出门想到什么地方去玩时,总带一点钱,有了钱,可买各样的东西,想吃什么有什么,只要不受窘,就随他意到各处去也不用担心了。

    大坳村子附近小村落,一共数去是在两百烟火以上的。管理地方一切的,天王菩萨居第一,霄神居第二,保董乡约以及土地菩萨居第三,场上经记居第四:只是这些神同人,对于癫子可还没能行使其权威。癫子当到高的胖的保董面前时,亦同面对一株有刺的桐树一样,树那么高,或者一头牛,牛是那么大,只睁眼来欣赏,无恶意的笑,看够后就走开了。癫子上庙里去玩,奇怪大家拿了纸钱来当真的烧,又不是字纸。还有煮熟了的鸡,洒了盐,热热的,正好吃,人不吃,倒摆到这土偶前面让它冷,这又使癫子好笑。大坳的神大约也是因了在乡下长大,很朴实,没有城中的神那样的小气,因此才不见怪于癫子。不然,为了保持它尊严,也早应当显一点威灵于这癫子身上了。

    大坳村子的小孩子呢,人人欢喜这癫子,因为从癫子处可以得到一些快乐的缘故。癫子平常本不大同人说话,同小孩在一块,马上他就有说有笑了。遇到村里唱戏时,癫子不厌其烦来为面前一些孩子解释戏中的故事。小孩子跟随癫子的,还可以学到许多俏皮的山歌,以及一些好手艺。癫子在村中,因此还有一个好名字,这名字为同村子大叔婶婶辈当到癫子来叫喊,就算大坳人的嘲谑了,名字乃是“代狗王”。代狗王,就是小孩子的王,这有什么坏?四大坳村子里的小孩子,从七岁到十二岁,数起来,总不止五十。这些猴儿小子在这一个时期内,是不是也有城市人所谓智慧教育不?有的。在场坪团防局内乡长办公地的体面下,就曾成立了一区初级小学。学校成立后学生也并不是无来源,如那村中执政的儿子,庙祝的儿子,以及中产阶级家中父老希望本宗出个圣贤的儿子,由一个当前清在城中取过一次案首民国以来又入过师范讲习所的老童生统率,终日在团防局对面那天王庙戏楼上读新国文课本,蛮热闹。但学生数目还不到儿童总数五分之一,并且有两个还只是六岁。余下的怎样?难道就是都象毛弟一样看牛以外就只蹲到灶旁用镰刀砍削木陀螺?在大坳学校以外还有教育的,倘若我们拿学校来比譬僧侣贵族教育,则另外还有所谓平民的武士教育在。没有固定的须乡中供养的教师,也不见固定的挂名的学生,只是在每一天下午吃了晚饭后,在去场头不远一个叫作猫猫山的地方,这里有那自然的学校,是这地方儿童施以特殊教育的地点。遇到天雨便是放学时。若天晴,大坳村里小孩子,就是我所举例说是从七到十二岁的小猴儿崽子,至少有三十个到来。还有更小的。还有更大的。又还有娘女们,抱了三岁以下的小东西来到这个地方的。那些持着用大羊奶子树做的烟杆由他孙崽子领道牵来的老人,那些曾当过兵颈项上挂有银链子还配着崭新黄色麂皮抱肚的壮士,那些会唱山歌爱说笑话的孤身长年,那些懂得猜谜的精健老娘子,全都有。每一个人发言,每一个人动作,全场老少便都成了忠实的观众与热心的欣赏者。老者言语行为给小孩子以人生的经验,小孩子相打相扑给老年人以喜剧的趣味。这学校,究竟创始了许多年?没有人知道。不过很明白的是,如今已得靠小孩牵引来到这坪里的老头儿,当年做小孩时却曾在此玩大的,至少是,比天王庙小学生的年龄,总老过了十倍了。

    每一天当太阳从寨西大土坡上落下后,这里就有人陆续前来了。住在大坳村子里的人,为了抱在手上的小孩嚷着要到猫猫山去看热闹,特意把一顿晚饭提早吃,也是常有的事情。保董有时宣布他政见,也总选这个处所。要探听本村消息,这里是个顶方便地方。找巫师还愿,尤其是除了到这里来找他那两个徒弟以外,让你打锣喊也白费神。另一个说法,这里是民众剧场,是地方参事厅,单说是学校,还不能把它的范围括尽!

    到了这里有些什么样的玩意儿?多得很。感谢天,特为这村里留下一些老年人,由这些老年人口中,可以知道若干年前打长毛的故事。同辈硕果仅存是老年人的悲哀,因了这些故事的复述,眼看到这些孙曾后辈小小心中为给注入本村光荣的梦以后的惊讶,以及因此而来的人格的扩张,老年人当到此时节,也象即刻又成了壮年奋勇握刀横槊的英雄了。那些退伍的兵呢,他们能告给人以一些属于乡中人所知以外奇怪有趣的事迹,如象草烟作兴卖到一块钱一枚,且未吃以前是用玻璃纸包好。又能很大方的拿出一些银角子来作小孩子打架胜利的奖品。这小小白色圆东西,便是这本村壮士从湖北省或四川省归来带回的新闻。一个小孩子从这银角子上头就可以在脑子中描写一部英雄史。一个小孩子从这银角子上头也可以做着无涯境的梦。这小东西的休息处,是那伟大的人物胸前崭新的黄色麂皮抱兜中。当到一个小孩把同等身材孩子扑倒三次以上时,就成那胜利武士的奖品了。

    遇到唱山歌时节,这里只有那少壮孤身长年的份。又要俏皮,又要逗小孩子笑,又同时能在无意中掠取当场老婆子的眼泪与青年少女的爱情的把戏,算是长年们最拿手的山歌。得小孩们山莓红薯一类供养最多的,是教山歌的师傅。把少女心中的爱情的火把燃起来,山歌是象引线灯芯一类东西(艺术的地位,在一个原始社会里,无形中已得到较高安置了)。这些长年们,同一只阳雀样子自由唱他编成的四句齐头歌,可以说是他在那里施展表现“博取同情的艺术”,以及教小孩子以将来对女子的“爱的技术”。

    猜谜呢,那大多数是为小女孩预备的游戏。这是在训练那些小小头脑,以目中所习见的一切的物件用些韵语说出来,男小子是不大相宜于这事情的。

    男小孩子是来此缠腰,打筋斗,做蛤蟆吃水,栽天树,做老虎伸腰,同到各对各的打平和架。选出了对子,在大坪坝内,当到公证人来比武,那是这里男小子的唯一的事业,从这训练中,养成了强悍的精神以外,还给了老年人以愉快。

    如今是初夏,这晚会,自然比天气还冷雨又很多的春天要热闹许多!

    这里毛弟家的癫子大哥是一个重要人物,那是不问可知的。癫子到这种场上,会用他的一串山歌制伏许多年青人,博得大家的欢喜。他又在男孩比武上面立了许多条规则。当他为一个公证人时总能按到规则办,这尤显出他那首领的本事。他常常花费三天四天功夫用泥去抟一个张飞武松之类的英雄像,拿来给那以小敌大竟能出奇制胜的孩子。这一来,癫子在这一群人中间,“代狗王”是不做也不成了。把老人除开,看谁是这里孩子们的真真信服爱戴的领袖,只有癫子配!只要间上一天癫子不到猫猫山,大家便忽然会觉得冷淡起来了。癫子自己对于这地方,所感到的趣味当然也极深。

    自从癫子失踪一连达五天以上,到最近,又明知道附近一二十里村集并无一处在唱木头傀儡戏,大家到此时,上年纪一点的人物便把这事长期来讨论,据公意,危险真是不可免的事了。倘若是,那一个人能从别一地方证实癫子是已经死亡,则此后猫猫山的晚上集会真要不知怎样的寂寞!大家为了怀想这“代狗王”的下落,便把到普通集会程序全给混乱了。唱歌的缺少了声音,打架的失去了劲帮,癫子这样的一去无踪真是给了大坳儿童以莫大损失。

    上两天,许多儿童因了癫子无消息,就不再去猫猫山,其中那个住在寨西小万万,就有份。昨天晚上却是万万同到毛弟两人都不曾在场,癫子消息就不曾露出,如今可为万万到猫猫山把这新闻传遍了。大家高兴是自然的事。大家断定不出一两天,癫子总就又会现身出来了。

    当毛弟为他娘扯着鸡脚把那花鸡杀死后,一口气就跑到猫猫山去告众人喜信。

    “毛弟哎,毛弟哎,你家癫子有人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