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四 人生况味

俞平伯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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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对子(《秋荔亭随笔》之八)

    幼年不学诗。唯令属对。对有三四五七字之分,由三而渐展至七,亦课蒙之成规也。其先皆由两大人自课,其课本则吾母手抄。至光绪戊申,则附入塾中日程内。最初想尚不时倩人,继而师知余拙,每出一对,辄先自为之。若余对不出,则师径以其所预储者填入“课本”中,遂作为今日课毕而放学矣。近来虽仍须理书,对却不再对,以吾母固不知此中之弊端也。如“海棠无香”,余实不知所以对,师则曰,“山药不苦”。以“海棠”对“山药”甚工,虽至今日,余无以易也,而况当年乎。久之渐为两大人所知,约在庚戌之年,又复归内庭督课,而余遂无复书房中之优游矣。然吾父所出,余勉为幼稚之作,非若彼“海棠”者,故余亦渐喜之,亦颇有数句为两亲二姊所赏。余于作诗无所爱,若曰有之,此其是欤。入京师已十六岁,而其不解为诗则依然故我。寻书房对对,当颇有可资谈笑者,惜与竹马年光同为烟梦耳。一日,师出上联曰,“绿珠江上月”,绿,颜色,珠,珍宝,“绿珠”美人名,而“绿珠江”又为地名。余当然照例对不出,而一听之吾师,以为吾师必将有以对付之如往日,而孰知其不然。师竟无以对,盖亦漫云尔,初不知“绿珠江”有如此之麻烦也。故至今课本中犹留出一行空白,偶然一见殆不殊昨日,然已匆匆阅三十年矣。顷阅淮阳百一居士《壶天录》卷上,有下列文字,“江宁贡院自癸酉科藩司梅公小岩提调院事,运水入闱,高屋建瓴,凿壁穿泉,免挑运之苦,受汲引之福,一生注水烹茶,拈‘茶烹凿壁泉’五字,措对久不属,良久大呼,五百年前已天造地设一对,明人笔记中不有‘烟锁池塘柳’一句乎,五行各备。合号啧啧称赞,以为得未曾有云。”然则“绿珠江上月”即幸而有偶,当亦在五百年之后矣。

    (原载一九三五年二月《人间世》第二卷第二十一期)

    秋荔亭记

    池馆之在吾家旧矣,吾高祖则有印雪轩,吾曾祖则有茶香室,泽五世则风流宜尽,其若犹未者,偶然耳。何则?仆生猪年,秉鸠之性,既拙于手,又以懒为好,故毕半生不能营一室。弱岁负笈北都,自字直民而号屈斋,其形如弄而短,不屈不斋,时吾妻未来,一日搴予帘而目之,事犹昨日,而尘陋复若在眼。此所谓不登大雅之堂者也。若葺芷缭衡,一嵌字格,初无室也。若古槐,屋诚有之,自昔无槐,今无书矣,吾友玄君一呼之,遂百呼之尔,事别有说。若秋荔亭,则清华园南院之舍也。其次第为七,于南院为褊,而余居之,辛壬癸甲,五年不一迁,非好是居也。彼院虽南,吾屋自东,东屋必西向,西向必岁有西风,是不适于冬也,又必日有西阳,是不适于夏也。其南有窗者一室,秋荔亭也。曰,此蹩脚之洋房,那可亭之而无说,作《秋荔亭记》。夫古之亭殆非今之亭,如曰泗上亭,是不会有亭也,传唱旗亭,是不必有亭也,江亭以陶然名,是不见有亭也。亭之为言停也,观行者担者于亭午时分,争荫而息其脚,吾生其可不暂且停停耶,吾因之以亭吾亭。且夫清华今岂尚园哉,安得深责舍下之不亭乎?吾因之以亭吾亭。亦尝置身焉而语曰,“这不是一只纸叠的苍蝇笼么?”以洋房而如此其小,则上海人之所谓亭子间也,亭间今宜文士,吾因之以亭吾亭。右说秋荔亭讫,然而非也,如何而是,将语汝。西有户以通别室,他皆窗也,门一而窗三之,又尝谓曰,在伏里,安一藤床于室之中央,洞辟三窗,纳大野之凉,可傲羲皇,及夫陶渊明。意耳,无其语也,语耳,无是事也。遇暑必入城,一也。山妻怕冷,开窗一扇,中宵辄呼絮,奈何尽辟三窗以窘之乎,二也。然而自此左右相亭,竟无一不似亭,亭之为亭,于是乎大定。春秋亦多佳日,斜阳明,移动于方棂间,尽风情荔态于其中者影也,吾二人辄偎枕睨之而笑,或相唤残梦看之。小儿以之代上学之钟,天阴则大迷惘,作喃喃语不休。若侵晨即寤,初阳徐透玻璃,尚如玫瑰,而粉墙清浅,雨过天青,觉飞霞梳裹,犹多尘凡想耳。薜荔曲环亭,春饶活意,红新绿嫩;盛夏当窗而暗,几席生寒碧;秋晚饱霜,萧萧飒飒,锦绣飘零,古艳至莫名其宝;冬最寥寂,略可负暄耳。四时皆可,而人道宜秋,聊以秋专荔,以荔颜亭。东窗下一长案,嫁时物也,今十余年矣。谚曰,“好女勿穿嫁时衣”,妻至今用之勿衰,其面有横裂,积久渐巨,呼匠氏锯一木掩之,不髹不漆,而茶痕墨沈复往往而有。此案盖亲见吾伏之之日少,拍之之日多也,性殆不可强耳。曾倩友人天行为治一玺曰,“秋荔亭拍曲”,楷而不篆。石骨嫩而鬼斧,崩一棱若数黍,山鬼胶之,坚如旧,于是更得全其为玺矣。以“曲谈”为“随笔”“丛钞”之续,此亦遥远之事,若在今日,吾友偶读深闺之梦而笑,则亦足矣,是为记。甲戌清明,即一九三四年之民族扫墓日。

    一九三四年四月五日

    (选自《燕郊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一九三六年版)

    关于治学问和做文章

    (一)

    关于治学问,现在想来,司马迁所讲的“好学深思,心知其意”的道理是颠扑不破的。做学问,其一要博,其二要精。学问这东西看上去浩如烟海,实际上不是没有办法对付它的,攻破几点就可以了。荀子说,“真积力久则入”,从一点下手,由博返约,举一反三,就都知道了,何在乎多?喝一口水,便知道了水的味道;吃一口梨,便知道了梨的味道。诗词歌赋,都是能一通百通的。

    首先要好学深思,更重要的是心知其意,要能够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在好学深思的基础上自然就能发现问题了,不是为了找问题而找问题。

    以《红楼梦》研究为例,就能说明一些问题,我看“红学”这东西始终是上了胡适之的当了。胡适之是考证癖,我认为当时对他的批判是击中其要害的。他说的“少谈些主义,多谈些问题”,确实把不少青年引入歧路;“多谈些问题”就是讲他的问题。现在红学方向就是从“科学的考证”上来的;“科学的考证”往往就是烦琐考证。《红楼梦》何须那样大考证?又考证出什么了?一些续补之作实在糟糕得不像话,简直不能读。

    “好学深思,心知其意”的原则在这里也是适用的。对《红楼梦》,既不好学,又不深思,怎么能心知其意呢?《红楼梦》说到天边,还不是一部小说?它究竟好到什么程度,不从小说的角度去理解它,是说不到点子上的。

    自学之法,当明作意。要替作者设想,从创作的情形倒回来看,使作者与读者之间发生联系。作者怎么写,读者怎么看,似乎很简单。然于茫茫烟雾之中欲辨众说之是非,以一孔之见,上窥古人之用心,实非易事。

    (二)

    我小时候还没有废科举,虽然父亲做诗,但并不给我讲诗,也不让我念诗;平时专门背经书,是为了准备参加科举考试。在我八九岁时废除了科举,此后古书才念的少了。不过小时候背熟了的书,到后来还是起了作用。我认为记诵之学并非完全不可行,而且是行之有效的。

    记诵之学不足以为人师,因为读书是要解决问题的;但这并不是说不要背诗。好诗是一定要背的。我当初念书没念过《唐诗三百首》,不过好诗我总是背下来,反反复复地吟味。诗与文章不同,好文章也是要背的,讲诗则是非背不可。仅仅念诗是不成的,念出的诗还是平面的;翻来覆去地背,诗就变得立体了,其中的味道也就体会出来了。

    (三)

    古典文学的研究和创作当然也有关系,研究诗词的人最好自己也写一写诗词;做不好没关系,但还是要会做,才能体会到其中一些甘苦。诵读,了解,创作,再诵读,诗与声音的关系,比散文更为密切。杜甫说,“新诗改罢自长吟”,又说,“续儿诵文选”,可见他自己做诗要反复吟哦,课子之方也只是叫他熟读。俗语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虽然俚浅,也是切合实情的。

    我治学几十年,兴趣并不集中。在北大初期写一些旧体诗,到新文化运动时又做新诗。从一九一八年到一九二〇年没有做旧诗。以前跟老师学骈文,新文学运动开始后,这些也不学了。但这些对于我研读古人的文学作品却很有帮助。的确,创作诗词的甘苦亲身体验一下,与没有去尝试、体验大不相同。如词藻的妙用,在于能显示印象,从片段里表现出完整。有些境界可用白描的手法,有些则非词藻不为工。典故往往是一种复合,拿来表现意思,在恰当的时候,最为经济、最为得力,而且最为醒豁。有时明明是自己想出来的话,说出来不知怎的,活像人家说过的一样;也有时完全袭旧,只换了一两个字,或竟一字不易,古为我用,反而会像自己的话语。必须体验这些甘苦,才能了解用典的趣味及其需要。

    (四)

    我曾想做一组文章,谈谈做文章的问题,就叫《文章四论》。一是文无定法。文章没有一定之法,比如天上之云,地上之水,千姿百态;文章就像行云流水。别人问我“文法”,我说我不懂文法。二是文成法立。行云流水看来飘逸不可捉摸,实际上有一定之规,万变不离其宗。后两句我认为更重要。其三是声入心通。《诗·大序》:“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礼记》作‘故长言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长言、嗟叹、咏歌,皆是声音。《虞书》:“诗言志,歌永言。”六字尤为概括。上文言诗,亦通于散文。于诗曰诗情,文曰文气。如曹丕《典论·论文》曰:“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古人做文章时,感情充沛,情感勃发故形之于声。作者当日由情思而声音,而文字;今天的读者要了解当时的作品,也只有遵循原来轨道,逆溯上去。作者当时之感寄托在声音,今天凭借吟哦背诵,同声相应,来使感情再现。念古人的书,借以了解、体会古人的心情。

    其四是得心应手。文章事业的圆成本有一个通例,就是“求之不必得,不求可自得”。古人论文往往标一“机”字,概念的诠表虽伤于含混,却也说明了一些道理。陆机《文赋》说,“故时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这是对文思的很好的描写。得于心,则应于手;与一切外物相遇,不可著意,著意则滞;不可绝缘,绝缘则离,那种况味正在不离不著之间。

    这四篇文章我并没有做成,而且恐怕永远也做不成了。不过这是自己写文章的一点体会,也是研读古人作品的必由之路。创作和研究两者原本是相通的。

    总之,文史哲三大类中还有好多问题,多年来仍没有解决。书虽然不少,但往往不能解决问题。作文艺批评,一在能体会,二在能超脱。必须身居局中,局中人知甘苦;又须身处局外,局外人有公论。《人间词话》论诗人之素养,以为“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我于论文艺批评亦云然。

    (五)

    再谈几句题外的话。这就是现在出版的一些书籍的质量问题。比如古籍的整理点校,这是一项十分重要的工作,但一些校点本,在校勘、标点上错误多得异乎寻常,有时甚至出现一些常识性错误,这不仅给我们的文史研究带来极大的不便,而且还要误人子弟。另外,还有许多书籍的问题出在印刷上,造成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如此等等,都亟待解决。因而想借此机会呼吁一下。

    眠月

    ————呈未曾一面的亡友白采君

    一楔子

    万有的缘法都是偶然凑泊的罢。这是一种顶躲懒顶顽皮的说法,至少于我有点对胃口。回首旧尘,每疑诧于它们的无端,究竟当年是怎么一回事,固然一点都说不出,只惘惘然独自凝想而已。想也想不出什么来,只一味空空的惘惘然吧。

    即如今日,住在这荒僻城墙边的胡同里,三四间方正的矮屋,一大块方正的院落,寒来暑往,也无非冰箱撤去换上泥炉子,夏布衫收起找出皮袍子来,……凡此之流不含胡是我的遭遇。若说有感,复何所感?若说无所感,岂不呜呼哀哉耶!好在区区文才的消长,不关乎世道人心,“理他呢!”

    无奈昔日之我非今日之我也,颇有点儿sentimental 。伤春叹夏当时几乎当作家常便饭般咬嚼。不怕“寒尘”,试从头讲起。

    爱月眠迟是老牌的雅人高致。眠月呢,以名色看总不失为雅事,而事实上也有未必然的。在此先就最通行的说,即明张岱所谓“杭州人避月如仇”;也是我所说的,“到月光遍浸长廊,我们在床上了;到月光斜切纸窗,我们早睡着了。”再素朴点,月亮起来,纳头困倒;到月亮下去,骨碌碌爬起身来。凡这般眠月的人是有福的,他们永远不用安眠药水的。我有时也这么睡,实在其味无穷,明言不得(读者们切不可从字夹缝里看文章,致陷于不素朴之咎)。你们想,这真俗得多么雅。“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岂不很好。管它月儿是圆的是缺的,管它有没有蟾蜍和玉兔,有没有娇滴滴梅兰芳式的嫦娥呢。听说有一回庭中望月,有一老妈诧异着“今儿晚上,月亮怎么啦!”(怎字重读)懂得看看这并不曾怎么的月亮就算得雅人吗?不将为老妈子所笑乎!

    二正传

    湖楼几个月的闲居,真真是闲居而已,绝非有意于混充隐逸。惟湖山的姝丽朝夕招邀,使我们有时颠倒得不能自休。其时新得一友曰白采,既未谋面,亦不知其家世,只从他时时邮寄来的凄丽的诗句中,发现他的性情和神态。

    老桂两株高与水泥栏杆齐。凭栏可近察湖的银容,远挹山的黛色。楼南向微西,不遮月色,故其升沉了无翳碍。有时被轻云护着,廊上浅映出乳白的晕华;有时碧天无际,则遍浸着冰莹的清光。我们卧室在楼廊内,短梦初歇,每从窗棂间窥见月色的多少,便起来看看,萧萧的夜风打着惺忪的脸,感到轻微的瑟缩。静夜与明湖悄然并卧于圆月下,我们亦无语倦而倚着,终久支不住饧软的眼,撇了它们重寻好梦去。

    其时当十三年夏,七月二十四日采君信来附有诗词,而《渔歌子》尤绝胜,并有小语云:“足下与阿环亦有此趣事否?”所谓“爱月近来心却懒,中宵起坐又思眠”,我们俩每吟讽低徊不能自已。采君真真是个南国“佳人”!今则故人黄土矣!而我们的前尘前梦亦正在北地的风沙中飘荡着沉埋着。

    江南苦夏,湖上尤甚。浅浅的湖水久曝烈日下,不异一锅温汤。白天热固无对,而日落之后湖水放散其潜热,夹着凉风而摇曳,我们脸上便有乍寒乍热的异感。如此直至于子夜,凉风始多,然而东方快发白了,有酷暴的日头等着来哩。

    杭州山中原不少清凉的境界,若说严格的西湖,避暑云何哉,适得其反。且不论湖也罢,山也罢,最惹厌而挥之不去的便是蚊子。好天良夜,明月清风,其病蚊也尤甚。我在以下说另一种的眠月,听来怪甜蜜,钩人好梦似的。却不要真去做梦,当心蚊子!(我知道采君也有同感的,从他的来信看出来。)

    月影渐近虚廊,夜静而热终不减,着枕汗便奔涌,觉得夜热殆甚于昼,我们睡在月亮底下去,我们浸在月亮中间去。然而还是困不着,非有什么“不雅之闲”也,(用台湾的典故,见《语丝》一四八)尤非怕杀风景也,乃真睡不着耳。我们的小朋友们也要玩月哩。榻下明晃晃烧着巨如儿指的蚊香,而他们的兴味依然健朗,我们其奈之何!正惟其如此,方得暂时分享西子湖的一杯羹和那不用一钱买的明月清风。

    碧天银月亘古如斯。陶潜、李白所曾见,想起来未必和咱们的很不同,未来的陶潜、李白们如有所见,也未必会是红玛瑙的玉皇御脸,泥金的兔儿爷面孔罢。可见“月亮怎么啦!”实具颠扑不破的胜义,岂得以老妈子之言而薄之哉!

    就这一端论,千万年之久,千万人之众,其同也如此其甚。再看那一端,却千变万化,永远说不清楚。非但今天的月和昨天的月,此刹那和彼刹那的月,我所见,你所见,他所见的月……迥不相同已也;即以我一人所见的月论,亦缘心象境界的细微差别而变,站着看和坐着看,坐着看和躺着看,躺着清切地看和朦胧地看,朦胧中想看和不想看的看……皆不同,皆迥然不同。且决非故意弄笔头。名理上的推论,趣味上的体会,尽可取来互证。这些差别,于日常生活间诚然微细到难于注意,然名理和趣味假使成立,它们的一只脚必站在这渺若毫芒,分析无尽的差别相上,则断断无疑。

    我还是说说自己所感吧。大凡美景良辰与赏心乐事的交并(玩月便是一例),粗粗分别不外两层:起初陌生,陌生则惊喜颠倒;继而熟脱,熟脱则从容自然。不跑野马,在月言月。譬如城市的人久住鸽子笼的房屋,一旦忽置身旷野或萧闲的庭院中,乍见到眼生辉的一泓满月。其时我们替他想一想,吟之哦之,咏之玩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都算不得过火的胡闹。他的心境内外迥别,蓦地相逢,俨如拘挛之书生与媚荡的名姝接手,心为境撼,失其平衡,遂没落于颠倒失据,惝无措的状态中。《洛神赋》上说:“予情悦其淑美兮,心震荡而不怡。”夫怡者悦也,上曰悦,下曰不怡,故曹子建毕竟还是曹子建。

    名姝也罢,美景也罢,若朝昏厮守着,作何意态呢!这是难于解答的,似应有一种极平淡,极自然的境界。尽许有人说这是热情的衰落,退潮的状态,说亦言之成理,我不想去驳它。若以我的意想和感觉,惟平淡自然才有真切的体玩,自信也确非杜撰。不跑野马,在月言月。身处月下,身眠月下,一身之外以及一身,悉为月华所笼络包举,虽皎洁而不睹皎洁,虽光辉而无有光辉。不必我特意赏玩它,而我的眼里梦里醉时醒时,似它无所不在。我的全身心既浸没着在,故即使闭着眼或者酣睡着,而月的光气实渗过,几乎洞彻我意识的表里。它时时和我交融,它处处和我同在,这境界若用哲学上的语调说,是心境的冥合,或曰俱化。————说到此,我不禁想起陶潜的诗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何谓忘言的真意,原是闷葫芦。无论是什么,总比我信口开合强得多,古今人之不相及如此。

    “玩月便玩月,睡便睡。玩月而思睡必不见月,睡而思玩月必睡不着。”这多干脆。像我这么一忽儿起来看月,一忽儿又睡了,或者竟在月下似睡非睡的躺着,这都是傻子酸丁的行径。可惜采君于来京的途中客死于吴淞江上,我还和谁讲去!

    我今日虽勉强追记出这段生涯,他已不及见了。他呢,却还留给我们零残的佳句,每当低吟默玩时,疑故人未远,尚客天涯,使我们不至感全寂的寥廓,使我们以肮脏的心枯干的境,得重看昔年自己的影子,几乎不自信的影子。我,我们不能不致甚深的哀思和感谢。

    虽明明是一封无法投递的信,但我终于把它寄出去了!这虽明明是一封无法投递的信。

    (选自《燕知草》,上海开明书店一九三〇年版)

    忆振铎兄

    古人说:“朋友之墓有宿草而不哭焉。”因为随着时光的过去,那悲哀的颜色就会日趋于黯淡了。正惟其如此,所怀念的四周的轮廓虽渐渐的有点模糊,而它的中心形象便会越发的鲜明;也惟其历久而动人思念,这才是更值得追怀的。

    北京的秋光依然那样清澈,红旗焕彩,映照晴空,木犀尚有余芳,黄菊已在吐艳。有朋友提起郑振铎先生逝世三周年快到了,我们应该有些文字来纪念他。我仿佛吃了一惊。真格的有三年么?可不是已有三年。时光真是过得好快呵。

    文章虽短,说起来话也长。我最初认识他在上海,约当一九二一年(“五四”时期,我们虽同在北京上学,却还不认识)。他住在上海闸北永兴路的小楼上,后来他搬走了,我就住在那里。约也有不足一年的光景。振铎那时经济情况并不宽余,但他却很好客,爱买书,爱喝酒,颇有“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之风。他的爱交朋友和好搜求异书,凡是和他熟一点的朋友,大概没有不知道的。他为人天真烂缦,胸无城府,可谓“善于人同”,却又毫不敷衍假借,有时且嫉恶甚严。他也不是不懂得旧社会里有那么一套的“人情世故”,从他写的杂文小说里就可以知道;他却似乎有意反对那一套,他常常藐视那些无聊的举动。虽后来阅历中年,饱经忧患,解放后重睹光明,以至他最后的一刹那,这耿介的脾气却始终没有变。

    我于一九二四年年底来北京。后来发生“五卅”事变,我已不在上海了。对我说来,有很大的损失。在这以后,我和振铎曾打过一场笔墨官司,文章已找不着了,大意还可以记得。我那时的看法,认为必先自强,然后能御侮;振铎之意恰相反,他认为以群众的武力来抵抗强暴才是当务之急、切要之图。现在想起来,当然,他是对的。他已认清了中国的敌人是帝国主义,而我其时正在逐渐地沉没在资产阶级学者们的迷魂阵里。振铎的一生,变化很多,进步也很快,到他的晚年,是否已站稳了无产阶级的立场,掌握了马列主义的理论和实践,自尚有待于后人论定;但从我一方面看来,他始终走在我的前面,引导着我前进,他是我的“畏友”之一。

    上文说过他“善于人同”,却并不肯“苟同”。他如意谓不然,便坚决的以为不可。有时和熟朋友们争执起来,会弄得面红耳赤的。一九五二年我到文学研究所工作,他是所长,我们还是从前老朋友的关系。昨天我过北海固城,不禁想起振铎来了。一九五三年的晚秋,比现在还稍晚一点,黄昏时候,我从固城他的办公室,带回来两大包的旧本《红楼梦》,其中有从山西新得的乾隆甲辰梦觉主人序本,原封未动,连这原来的标签还在上面。……他借给我这些珍贵的资料,原希望我把校勘《红楼梦》的工作做得更好,哪知到后来我不能如他的期望。无论为公为私,我是这样的愧负呵!

    再记得一九五八年的春天,我到他的黄化门寓所,片刻的谈话里,他给我直率的规箴,且真诚地关怀着我,这是我至今不能忘怀的。当时只认为朋友相逢,亦平常事耳,又谁知即在那年的秋天,我们就永远失去了他!

    眼看重阳节又快到了。从前上海的老朋友们现都在北京,虽然年纪都增加了若干,精神倒还是年青的。有时聚会,总不免想起振铎来。这悲感不必一定强烈,何况又隔了一些时间,你虽尽可坦然处之,但它却有时竟会蓦然使你“若有所失”。这就很别扭,又难于形容。不由得想起前人的诗句,所谓“亡书久似忆良朋”。像振铎平素特别爱好书籍,借来抒写这淡而悲的感触,似乎也是适当的。

    (原载一九六一年十月十五日《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