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藏院流

司马辽太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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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继续留在京都,恐怕已无太大用处。

    既然已击败吉冈家,他们应该仍企图找武藏报仇,更何况留在京都对武藏已毫无意义。吉冈武术所的权威已失。京都已找不到超越其上的权威了。

    下一站是该到江户了。这个新兴都市自从关之原战役以来,已逐渐成为日本的首都。

    (去江户吧!)

    武藏虽然这么想,脚步却没有移向东海道,而是南下奈良街道。他去了奈良。

    武藏想先停留在奈良。在前往江户之前,他想先征服上方(译注:明治时代以前,因皇居位于京都,所以京都、大坂附近称为上方)一带的武术高峰。

    奈良是长枪的名所。天下学武之人莫不听闻过宝藏院流的权威。

    (我要和宝藏院流的长枪比试一下武艺。)

    此乃武藏南下的目的。自己的武艺如何,首先得知道其利钝强弱的程度才行。一方面是为了自我评价,另一方面也是想要建立身为学武者的履历。武藏已经打败了吉冈武术所,接下来只要再攻下宝藏院流枪术的大本营,武藏威名势必将一举攀登至剑坛的高峰。

    ※※※

    奈良没有大名(译注:拥有私人田地的武士)。

    倒是兴福寺足以并提。中世纪以来,几乎统治过整个大和(译注:奈良旧称),拥兵自重,形成一股强大的军事力量。进入战国时期之后,其僧兵队长自立门户为筒井家。筒井顺庆追随织田、丰臣家被封为大大名。他的家老之一岛左近,之后跟随石田三成,当上了关之原战役的作战指导;另一名家老松仓重政,则服务于丰臣家,之后又继续服务德川家,成为年俸四万石的肥前岛原大名。同样出自兴福寺这一派的地方武士柳生家也早就为德川家服务,以武术赢得盛名。从这些大和武将群的辉煌腾达来看,不难得知兴福寺自中世纪以来培养出的军事潜在力有多雄厚。

    兴福寺的领地在德川时期遭到重整,最后以两万五千石了事,不过也足以称之为大名级了。兴福寺管理著春日明神(译注:日本神道教的神),一如过去大名领导重臣一样,底下也统领著四十多个塔头子院。

    其中之一就是宝藏院。

    武藏从木津经由秋篠、油坂进入了奈良。他在山坡上的一家茶店,装做若无其事地询问:

    “请问宝藏院怎么去?”

    接著又问:“何处有和宝藏院交情不错的旅店?”知己知彼乃是武藏比试的秘诀。他在晚年的著作《武术三十五篇》中有这样的章节,

    “小栉之教诲”。

    小栉就是梳子。武藏说“我心有小栉”。小栉是用来梳理头发的,知敌也是一样。梳头发时,遇到发丝纠结梳不过去的时候,总要想办法理顺才行。意思是说,对于敌人也不可留有一知半解之处。

    武藏来到茶店指引的旅店卸下行囊,并对掌柜说:

    “我来奈良是要观光。”

    花了几天在市内到处走走看看,也和旅店老板佐助混熟了。由于武藏表明自己是学武之人,老板佐助便打开话头,很自然地提起了宝藏院:

    “提到武术,咱们奈良就属宝藏院最厉害了。”

    “喔,真有那么厉害吗?”

    武藏刻意将语气保持尊重。

    宝藏院的住持胤荣高居法印之位。法印类似于宫中文官的少纳言(译注:书记官,主管官印),其地位比起乡下大名还要高级。

    “简直可以说是神了。”

    “是吗,跟神一样呀。”

    “据说每个月的朔日晚上,京都爱宕和贵船一带的天狗仙(译注:想像中的怪物。人形,住在深山,鼻子高大,红脸,可自由在空中飞翔)会来参拜。”

    “甚么?天狗仙呀。”

    “没错,很不得了吧?”

    “关于天狗仙来拜的传闻,是法印大人自己说出来的吗?”

    武藏试图就这点来判断胤荣这个人的人格。只见佐助摇头说:

    “不是,都是旁人如此传说而已。”

    “是他的弟子吗?”

    武藏穷追猛问。假如弟子有这种骄慢虚喝之风,可见得该门派肯定也早已腐败了。

    “当然不是。”

    佐助回答。佐助表示胤荣十分严厉地告诫门人不得对外提起武术之事,也不得自称是学武之人。这些戒律也被严格地遵守著。

    (这才叫做厉害!)

    武藏感觉体内的血脉贲张。

    “法印大人是多大岁数的人呢?”

    “这个嘛……”

    佐助屈指计算。

    “好像是八十五左右吧。”

    “那可真是长寿呀。”

    武藏有些失望。如此高龄应该不太可能接受对决吧。

    “他有继承人吗?”

    “他的继承人名叫胤顺。”

    “是个甚么样的人呢?”

    “还只有十、四五岁大。”

    武藏听了更加失望。根据佐助的说法,第一代胤荣因为年纪大,甚至无法亲自指导第二代的少年,而是由其弟子奥藏院道荣代为传授。

    “奥藏院大人很厉害吗?”

    “好像功夫更胜过法印大人。”

    “既然如此,且让我跟他见面。”

    于是武藏写好信,拜托老板佐助递送。当然书信的抬头是写给宝藏院住持胤荣。

    ──愿意接见。

    老人回信如是说。

    隔天一早,武藏便站在宝藏院门前,呼唤寺庙小厮说:

    “敝人昨日写了书信约好造访,烦请通知法印大人。”

    小厮既不行礼也不答话,而是盯著武藏看。

    然后才态度傲慢地点头说:

    ──你到门外去等著!去门外。

    边说还边推武藏到门外,就是不让他进入庙门。

    “要在门外等是吗?”

    “没错,上面是这么交代的。”

    武藏当然很不高兴。在门外等候是对污秽不净之人的对待。

    “为甚么要这么做?”

    武藏自然发出不平之鸣。不久看见一名老僧持杖而出,武藏不便继续争论,于是将视线由小厮身上移开,等待老僧走近,他脱下草鞋,单膝跪地,行礼如仪。

    因为对方是法印,既是僧官也是僧都(译注:僧侣的阶级之一,次于僧正之位)。平民凡人的武藏必须要行这种礼。

    胤荣不像是宝藏院流的创始人,始终面露著微笑说:

    “贫僧就是耍枪的胤荣。昨天来信说是播州人的宫本武藏(武藏不提自己的故乡作州之名)就是阁下吗?”

    武藏先为自己没有报上名号致歉,胤荣立即打断说:

    “阁下不必道歉,只是很失礼的,贫僧无法请阁下进入门内。”

    说完指著旁边的石头要武藏坐下,自己也选了一块石头拂去苔痕坐下。

    “为甚么不让敝人进入门内呢?”

    “我是个僧侣。只是僧侣的话,请阁下进入门内当然无妨;只是这里同时也供奉著春日明神。”

    意思是说胤荣身兼寺僧与社僧。在神佛混淆的时代,这种情况屡见不鲜。僧侣也可能是神主,也因此宝藏院有所谓的:

    “忌讳”。

    佛教是不讲究忌讳的,神道教有。神道教的基本思想是不接受污秽、不净的东西,只喜好清净。这就是神道教。污秽、不净的东西之中最忌讳的乃是人或动物的死亡和尸体、流血等。例如神道教规定近亲过世后,身著丧服是不能进入神社里面的,这种思想佛教没有。因为神命忌讳让死而有秽者进入神域。

    “敝人是污秽之人吗?”

    武藏严厉地抬起了眼皮问。

    “在洛北一乘寺……”

    老僧说。胤荣知道他在一乘寺杀了吉冈家的幼主,而且之前还杀死了吉冈传七郎。

    “大人也听说此事了吗?”

    “这是门人私下传说的;不过阁下的武艺倒是很不错。”

    “能否跟大人就教一番?”

    武藏提出要求。在当时这是一种惯用的说法,用词有些粗俗,其实就是挑战的邀约。

    “贫僧都这把岁数了……”

    胤荣伸出头来,下巴猛然下垂,露出了一张大嘴,嘴里没有半颗牙齿。

    “应该也无法跟阁下对决吧。”

    “既然如此,就请指派门人出赛吧。”

    “嗯。”

    胤荣轻易地点头说:

    “请回旅店等候通知吧。”

    之后胤荣和武藏就武术闲聊了起来。武藏问胤荣:

    ──对武术而言,宗教是必要的吗?

    武藏认为“宗教能够拓展武术道念的境界”。这是武藏一生追求的课题,他试图透过武术在生前悟道。就这一点来说,他可算是禅宗始祖达摩大师以来禅学界中奇妙的一人。

    事实上他来到奈良宝藏院的目的之一,就是希望在这一点能得到启发。

    可惜不能得愿。

    “贫僧所依奉的是《法华经》。”

    胤荣说。只要唱诵《法华经》就能如愿,任何愿望都能实现,例如生病得以痊愈、可获得财货、想生男孩就能得子,想生女孩就能弄瓦。

    “这是部难得的好经典,可以求得现世利益。”

    胤荣的宗教境界只有如此。武藏认为两人的志向处于不同的世界。

    二

    武藏回到旅店等待消息。此时发生了一件让武藏感到困扰的事,宝藏院居然派了一名神主过来。

    “贫道是来帮施主袚除秽气的。”

    为了让武藏踏进宝藏院的道场,对方或许希望至少先经过这一道程序吧。

    来访的神主是奈良常见,一脸长得很像陪葬土偶的中年男子。虽说是神主,但身分似乎不高,这一点随著他走进春日明神的神社后,武藏便心知肚明了。袚除秽气的仪式并非在正殿举行,而是将武藏带到偏僻的小神社祠堂里进行。

    “请问该如何称呼这位神明呢?”

    武藏开口问,神主回答的似乎也是个身分不高的神明。这名神主应该就是该祠堂的管理人。

    (难道我只能受到这样的对待吗?)

    年轻的武藏因为打败吉冈一族而趾高气昂,自然会觉得十分羞辱。不久神主拿起驱邪幡在武藏头上挥舞,完成了袚除秽气仪式,将武藏身上沾染吉冈一族血腥的秽气清除干净。

    回到旅店时,宝藏院的回信已送达,上面写著明早来会。

    隔天一早,武藏前往赴约。

    一进门内,庭院里种有一棵大白檀,地上有石阶。接著在小厮的带领下走进了道场。在那个时代,练习武术通常是在户外,甚至也没有“道场”的说法(所谓的道场,是指净土真宗的讲经说教场),所以武藏觉得很新奇。

    建筑物有瓦片砌顶,所有建材用的都是桧木。一进入内部,粗大的梁柱便令武藏看得目瞪口呆。道场角落设有神坛,武藏询问神的名字:

    “请问供奉的是何方神圣?”

    得到的答案是春日赤童子和爱宕胜军地藏。后来的道场形式和道场内供奉神明的做法,恐怕都是源自于宝藏院吧。

    “来了吗,播州人。”

    坐在上座的宝藏院胤荣向武藏招手,并介绍了身旁的一名僧侣:

    “这位是奥藏院道荣。”

    只见对方是一名巨汉,右眼瞎了,侧著头端详著武藏,然后微微点头致意。就奈良的僧风而言,态度显得傲慢。据说胤荣的武术靠著此一弟子传承,功夫虽然胜过第一代,但品格气度仍是不及胤荣。

    不久奥藏院便退下为对决作准备。

    “阁下呢?”

    武藏被问,他回答:

    “敝人就这样子可以了。”

    武藏来此之前已全力调查过宝藏院的枪术。宝藏院用的不是直枪,而是镰刀枪。道场上摆了九把,神坛上设有六把,一共是十五把。

    不管怎么说,长枪和武士刀的对决,武士刀比较不利乃是一般常识。因为刀短,而枪长。所以战场上不论是武士还是足轻,当然都会舍刀改用长枪。

    (该怎么作才能取胜呢?)

    武藏对此问题早已深思熟虑。首先是上半身,绝对不能对著敌人探出上半身。尤其重要的是不能踏进对方挥舞长枪的势力范围,给予对方机会。

    ──武藏肯定会这么作。

    奥藏院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他的师父胤荣也私下传授秘招:

    “后退,诱敌。”

    使用刀术者总是企图跳进剑力所及的范围,使用长枪者则是因应使用刀术者的本能诱敌。为了诱敌而将长枪收进自己身边,然后像筷子般出招。使用刀术者跃进。抓稳对方跃进的时间点,使用长枪者可以如电光火击般作出突刺。胤荣指导说:“为了混淆对方,可以先五寸、一尺、两尺的突刺,配合脚步也能三段突刺、四段突刺。”

    终于奥藏院准备好了走进道场。且看他是如何装扮:

    衣袖挽起在颈后打了个结,脚上则是穿上白线缝制的蓝染紧身裤。这正是宝藏院流的练武装扮。

    使用的长枪当然也是练武道具,枪穗前端安装的是木制镰刀。

    “武藏阁下,不用做甚么准备吗?”

    “敝人这样就可以了。”

    武藏绑上柿色的手巾,右手挥舞著枇杷木柄的短剑上场。

    所有人看见武藏的短剑都很吃惊,但对武藏而言这就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反正对长枪来说,使用武士刀或短剑,长度不过是五十步和百步的差别。既然如此干脆使用便捷轻敏的短剑较好。只要能欺近对方胸怀,使用短剑便足以挥洒了。

    “居然使用短剑?”

    奥藏院不禁发出疑问。武藏没有回应,而是后退一步,保持距离。压低了身子,微微前倾。

    武藏猛然上前攻击。

    (喔!)

    坐在上方的胤荣大吃一惊。刀枪对决时,通常前者会先等待长枪的出招,做好防守的动作。一旦长枪刺过来,便迅速将其拨开,好欺近对方身边。然而武藏却没有采取守势,而是大胆地直接进攻。简直是超乎常理的行为。

    (真是胡闹!)

    胤荣心想。但对武藏而言,这是事先决定的对策。武术中有所谓“先发制人”的铁则,武藏根本不认同与长枪对决时,用刀者“应该后攻”的道理。在他的想法中,为了后攻采取守势将使得用刀失去胜算。

    武藏不断前进。

    奥藏院只好节节后退。可是武藏的动作比他还快。

    (这家伙头脑有问题嘛!)

    奥藏院后退的同时,不禁想嘲弄对手。接下来的瞬间,让这名武僧更加吃惊。武藏居然高举著短剑挥舞,让腹部出现了破绽。这是用刀者万不该有的疏忽。腹部留下空隙。枪是直线行动,只要对著没有防备的腹部横扫而过就成了。

    奥藏院把握机会动手。

    (啊!)

    坐在上方的胤荣紧张地握紧了拳头。这位老僧知道武藏的谋略之才。武藏不断进攻以制压长枪,制压的同时却又意外露出破绽,其实是为诱敌。长枪不禁变得傲慢。傲慢就会产生疏忽。速度变得比平常要慢。

    “喝!”

    武藏的短剑抵住长枪,向右方推开,整个人的身体如香鱼跳跃般迅速往左边翻转直到左手抓住了长枪柄。

    武藏的动作并未停止。他将长枪柄高举过头往左一刺,同一瞬间短剑已往奥藏院的脑门直劈。

    可是奥藏院的头壳没有碎裂。千钧一发之际,武藏的短剑停住了。奥藏院连忙丢下长枪,大叫一声:

    “甘拜下风。”

    武僧害怕受伤跳开了,然后站著向武藏行礼。武藏赢得了这次的比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