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川的水鸟

司马辽太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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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治承四年深秋,在京都。

    有一传令兵骑著马汗流浃背地自关东来到福原的新都。这是平家家臣大庭景亲派来的传令兵。

    “放逐到伊豆的赖朝……”

    传令兵报告了赖朝的叛变。

    伊豆蛭小岛的放逐者赖朝突然起兵,攻击附近的目代(国司的代官)家,讨平山目判官兼隆,不过,跟从赖朝者只有二百人左右。京都对此事的印象,认为不过是地方上的小暴动。

    “放逐者能干甚么呢?”平家的人都这么想。

    平家的公卿中,甚至有很多人连赖朝是谁都不知道,此刻才突然发现还有这么一个政治犯。

    “先派当地军队去镇压吧!”

    一切都被目空一切的平家料中了。赖朝虽然出其不意突击目代家,可是,那种规模只像是半夜闯入的强盗,后继无力,在与以大庭景亲为盟主的地方官军三千骑接触后立刻惨败,连赖朝本人都失踪了。当捷报传来时,平家的人笑了。

    “看吧!”

    这不值得惊讶,公卿贵族不会因为一些小事惊慌,他们没有危机感。

    事实上,若要因为这么一桩小小的叛乱事件,就想像到平家的灭亡,那想像力未免太丰富了,肯定是疯子才会这么想吧!平家每个人都悠哉度日,只有相国入道清盛以道德论来谈这事件:

    “赖朝非人,他若是人,就应该不会叛乱。”

    以前清盛的继母池禅尼认为,左兵卫佐(赖朝)长得很像自己死去的儿子家盛,为了安慰家盛的亡灵,于是向清盛乞求饶了赖朝一命。如果赖朝还记得这份恩情,就不应该与平家刀兵相向。清盛谈的就是类似这样的意见,根本就像是闲来无事,泡茶消磨时间的闲聊而已。

    而且,清盛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忙──他最近正强行迁都。

    新都在摄津福原(神户市),有天然良港,是贸易家清盛多年来的构想。清盛拥有跟东国武者完全不同的欲望,土地跟财宝两者,他比较想要财宝。平家代代在伊势的白子浦进行内外贸易,这个在善于做生意的环境下长大的男子,拥有纯粹的商人经济观,使他成为执著于土地、稻米的开发地主──坂东武者──无法了解的人。

    连公卿们也无法理解他。他们执著于京都,讨厌福原。清盛就在众公卿的不情愿之下,于这一年六月强行迁都。在源三位赖政举兵败死的第二个月,赖朝举兵前几个月,迁都的命令突然在多事之秋中发布。

    ──马上就走。

    清盛严格命令,天皇、法皇、上皇都被强行带走。可是,福原并没有皇宫建筑,天皇等人只得先以平家别墅为皇家宿舍。其他的高级官员也只能借住在寺院中,下级官吏们甚至有人露宿街头。

    ──他疯了吗?

    人们怨恨清盛的任性,可是清盛毫不在意。他逼数万挑夫拆掉京都的宫廷和公卿府邸,全部运来福原。就在忙得鸡飞狗跳之时,平家的政厅接到赖朝叛乱的消息。不过,遥远的东国事变,还不如建造遮雨蔽日的房子有切身感受。

    可是,第三次警报传入福原时,平家每个人也隐约了解事情并不简单。在石桥山失去踪迹的赖朝,自伊豆前往海路安房(房总半岛前端),听说渐渐获得坂东武者的支持。然而,平家还是没有感觉到政权的危机。

    “不管他们的话,坂东会像奥州那样独立吗?”

    他们的想像力就只有这样。不久,他们遇到了现实的问题。由于叛乱扩大,收不到租税,所以他们组织了征伐军。

    统领大军的是清盛的嫡孙维盛,副将是清盛之弟萨摩守忠度,与清盛的儿子三河守知度。这三人都不是胆怯者,维盛虽然只有二十三岁的弱冠之龄,对军事毫无经验,可是,他虚荣的想向京都人或将士们夸耀自己是勇者。而萨摩守忠度是平家知名美男子,臂力也强,在他娴雅的风姿中,隐约可看出武门之子的英气,这一点跟赖朝比起来毫不逊色,他的年龄是三十七岁。

    2

    风评说萨摩守忠度很好色,远胜于藤原公卿,并且还将好色艺术化。也许是因为最近藤原氏出现了很多品味下流之人,所以忠度的好色品味比他们更有贵族气吧!有件事情足以证明:有一天,向来谄媚平家的藤原资实,来到忠度的府邸。

    “萨摩守殿下,要买这个吗?”

    他拿出一卷卷轴,意味深长地献给忠度。

    “这是甚么?”

    “你不知道吗?这就是世人所说的偃息图。”

    “偃息图?”

    这是男女在寝室秘密游戏的图案,由中国传来,乃是将闺房技巧的百态画成图样,详细说明。可能是随著性爱技巧书籍《素女经》等,一起由古代遣唐使船带回日本。不过,日本朝廷一直没有公开,只当作医学书籍锁在药典库中,秘密收藏。附带一提,到了明治维新的时代,《素女经》等书籍也跟著迁都,从京都皇宫被移到东京的皇居,但现在仍是秘而不宣。

    资实为了取悦平家,拉拢药典库的医生开锁,偷偷拿出偃息图来复制。

    一开始忠度不知其中曲折,毫不在意地拿起来打开,只见其上全是男女痴态的彩图。

    忠度马上闭上眼睛,只用手转动卷轴,觉得似乎自己的好色品味被亵渎了。他认为,好色者的行为非常动物性,必须尽量装饰得清高一点,应该愉快的、华丽的、戏剧性的来完成。用这种立即的刺激来养眼,根本就是田野粗人。

    “拿回去!”

    资实十分惊讶,立刻畏缩地告辞。后来他把图拿给平家其他的二、三个人,也都被拒绝了。最后,他拿去呈给清盛。清盛高兴、纯真地说:

    “你拿来这东西很好!”

    他一页页仔细看图,甚至连上面的文字都念出声来,非常喜欢,并将从宋朝带回的珍宝送给资实。凭这一点,应该说平家长老清盛还留有伊势田园的土臭味吧!

    有个女人跟忠度有深厚的关系。

    她叫瑶子。

    在京都淳和院北方,有座很像妇人居所的矮土墙府邸,隔著围墙可以看到高大的山茶树。到了花季,花瓣会纷纷落入树下的西堀川。瑶子是公主的女儿,靠著这栋继承自母亲的房子和丹波的庄园度日。

    忠度传送和歌给她,成功的接近了她。忠度跟著藤原俊成学和歌,平家没有人写和歌比得过他。

    这一年的某个夏夜,从新都福原不辞遥远来到旧都(京都)的忠度,像平常一样从南方篱笆的小门偷偷溜进来,靠近屋檐时,他看到窗户中有灯光流泻出来,似乎有客人在。他再走近一点,发现可能是一个女亲戚。

    (没办法了!)

    忠度蹲在草丛里等客人回去,周围虫声大作,野草中长著淡红色的百合花。

    “我喜欢百合花。”有一次,忠度在闺中这么说时,瑶子问:“为甚么呢?”

    忠度当场回答:

    “因为它的香味跟你的肌肤很像。”

    女人当然不会讨厌这种话,这种对话正是享受恋爱的技巧比赛。

    瑶子当时说:

    “我讨厌百合花。”

    可是,不知道甚么时候开始,瑶子在院子里种了百合花。

    (真是个好女人!)

    忠度想的不只是这种可爱的行为,其实,瑶子的肌肤根本没有植物的味道,而是种类似黏液,令人想起荒野中野蛮的夜间动物的浓密味道。这体香重重的在闺房中飘散,忠度心急的想使自己每个毛孔都充满她的味道。忠度最近虽然加入了王朝的社交界,可是,他在这方面仍让人觉得跟清盛一样,流著伊势土财主的血液。

    (是百合花的香味吗?)

    他会把女人的肌肤形容成百合花香,是为了符合社会的典雅气氛吧?

    (那个客人还不快回去吗?)

    忠度等待时,还一边想像著女人在床上手腕的动作、汗水的气味、幽幽的呻吟声,以及偶尔会有的让人困扰的狂乱举动。忠度想像中的画面,比资实带来的偃息图还生动露骨,可是,他严峻拒绝接受偃息图,确实是因为美感的缘故。

    蚊子多了起来,并且很凶狠的叮咬他。

    忠度闭紧嘴巴,悄悄的搧动扇子,赶走脖子及脚边的蚊子。

    瑶子就坐在里面的地板上,离忠度只有五、六公尺,她不可能没听到异样。她很快就发现忠度躲在院子的角落里。

    (伤脑筋!)

    她想。要是让客人发现,京都就会传出丑闻。

    ──别用扇子。

    瑶子很想这么说。她马上用一种连院子里都听得到的声音念了首古诗:

    虫声令人感到原野的狭窄

    客人毫不起疑的点点头。

    屋檐下的忠度马上了解她真正的意思。

    《新撰朗咏集》中,堀川右大臣赖宗有一首类似的和歌作品。

    女人在暗示忠度注意“虫声”的吵杂吧!

    忠度停止摇扇子,悄悄站起,踏著虫声走出围墙小门,往新都福原而去。虽然有点难过,可是他自我安慰著:

    (这就是所谓的风流吧!)

    如果继续留在院子里,坐在屋内的女人会以为自己念的古歌寓意,忠度无法了解,这样可就太轻蔑他的教养了。

    萨摩守忠度谈著这样的恋爱。

    ──由你担任副将。

    当任命下来后,对忠度而言,上战场不比跟女人分手痛苦。

    在福原,动员各军并准备出发,花了很多时间。近畿和山阳道发生了严重的饥荒,因此就算催逼在乡武士,他们也无法准备兵粮,大家都十分困扰。好不容易,各地武士都聚集而来了,可是,本来需要的是一个月的兵粮,他们却都只带了十天左右而已。

    终于,九月二十二日,大军从福原的新都出发了。本来应该趁火势还小,快速扑灭才是,可是在福原发兵时,赖朝已经叛乱一个多月了。次月二十三日,维盛的大军才到达京都。而根据东国来的情报,赖朝军势浩大,坂东的大族几乎都投靠到他的阵容中,兵力已经有数万骑了。

    “才这么点人数……”

    平家大军的参谋长是老将侍所别当上总介忠清,他很担心讨伐的成败,决定等集合到三万以上的人数才出发,因此必须在京都停留几天。

    (天助我也,我的恋情有救了!)

    萨摩守忠度想著。他马上脱去军装,改换平民装束,舍马匹不骑,半夜偷偷前往瑶子的府邸。

    “这种时候来……”

    瑶子掩脸哭泣,高兴异常。忠度走进瑶子的屏风,像个乡下农夫般粗野地凑近她,并顺手熄了灯。

    “请原谅我。”

    他说著便想要吻女人,女人却抬起头说了句“口红”,然后猛烈摇头。

    口红溶掉后,脸色会变得很难看。

    “那就这样……”

    忠度用自己的袖子把女人的口红擦掉,接下来的激烈举动,就更非比寻常。

    第二天早上,忠度跟女人就像漂泊在川濑的垃圾般,在黑暗中好不容易才休息了一下。即使如此,两人还是害怕朝阳投射进世间,赶快起身穿上衣服,重新画好妆。

    忠度回到住处,瑶子的女佣跟在后面追来,送上一个信盒。这是当时谈恋爱的模式:信盒里有一首和歌。

    披荆斩棘踏在前往东国的路上,

    我无法跟从你出门,

    悲伤的从袖口滴落眼泪。

    忠度立刻回了信。

    我悲叹著走过分离的道路,

    想起关口也是过去的遗迹。

    以前被称为“平将军”的平家先祖贞盛,为了镇压平将门的叛乱而前往东国,最后顺利消灭了将门。忠度之意是,想起这轰轰烈烈的故事,就觉得此次远征很轻松。

    (无聊!)

    忠度对自己的作品下了这样的评论。这次远征,不知道能否有平将军那般伟大的功勋?获得越多敌方情势的情报,他这个副将就越没有自信。

    3

    赖朝决定起兵,并不是因为有胜算或拥有具远见的军师,而是因为对军事毫无所知的妻子政子,以及部下画师邦通等人的怂恿:

    “这样只会坐以待毙,还是揭竿而起吧!就算运气不佳,战败而死也无所谓,因为不举兵还是死!你必须赌赌运气。”

    众人啰嗦的劝他,再加上他自己也有此意,于是决定举事。

    事前,他派身边的安达藤九郎盛长为密使,去说服关东的旧家臣:

    “请你们务必响应。”

    几乎很少有人慷慨允诺“绝对会来”,大部份都表示“看情况再说”,采取不跟源、平任何一方为敌的态度。不过,也有很多人一口就回绝了,甚至还有人恶言相向。相模的波多野氏、山内氏等人,是赖朝(他们也一样)所期待加入的势力。波多野氏出身的女子爱慕义朝,替他生了赖朝的亡兄朝长,山内氏出身的女子则是赖朝的乳母之一。而且,两家的当家波多野义长、山内经俊是亲兄弟,这对兄弟若愿意响应,将会增加无与伦比的战力──赖朝这么期待著。密使藤九郎盛长来到波多野家时,兄弟俩正好在玩升官图。

    “有甚么事情就在那里说吧!”

    两人继续玩著升官图,也不跟盛长寒暄,简直就像对待讨饭者一样。藤九郎盛长不得已,只好对著京都买来的升官图盘开始说话。他一说完,哥哥经俊便说:

    “弟弟,你听到了吗?”他开始笑了起来,说道:“人一贫穷,就不知道在想些甚么。”

    “是啊!”

    弟弟点头,仿佛受不了似的感叹著。

    “这件事情可是十分严重。以佐殿现在的情况,想要夺取平家的世界,就好像小石头要跟富士山顶较量一样。世上哪有人会赞同这种鬼迷心窍的想法呢?这太可怕、太可怕、太可怕了!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他们兄弟虽然没有明讲,可是也不一定听不出他们的真心话。

    ──佐殿是个意料之外的人。

    盛长如此认为。只有少部份人知道赖朝伶俐、大胆、宽宏大量的人格,而积极跟随他。在这个时代,武士选择盟主式的人物。平治之乱时,武士们选择清盛放弃义朝,就是最好的例子。在这一点上,愿意跟赖朝共存亡且积极参与的,是在三浦半岛的三浦与和田氏,以及在房总半岛的千叶氏。不过,三浦、和田、千叶氏等人,也不是一开始就出兵相助。

    “佐殿先做看看吧!”

    他们原先是这种态度。

    叫赖朝先用手边的兵力来举兵吧!看结果如何,让坂东武士了解赖朝其人以及他的行动,使大家开始敬仰他,然后他们再起兵。这一点,跟战国时代的主从关系完全不同。

    赖朝决定进行突击,第一个目标是伊豆的平家目代山木判官兼隆的府邸。然而,眼前他最关心的却不是军事,而是读经。

    他在四月接到以仁王令旨时,心中曾暗自决定:

    (我的心愿是读完千部法华经,读完再说吧!)

    现在,迫于情势必须提早举兵,可是他只读了八百部而已。他很在意这件事,于是偷偷前往伊豆山权现,去见塔头的密严院住持卿律师。卿律师是赖朝二十年来敬重如师父的老僧。赖朝将举兵的秘密告诉了他。

    “怎么办才好呢?”赖朝问。

    伊豆山权现因为社领【注:神社的领地】的关系,已与平家交恶。

    “这样好!”卿律师还称赞赖朝:“八百部吗?‘八’这个字很吉祥。你想想看,源氏的祖先是八幡大菩萨,您的先祖是八幡太郎义家公,跟从您的武士们是关八州的武士,而且,你们要讨伐的是八逆无道的凶徒清盛。‘八’这个字多好啊!恭喜啦!”他像唱歌似的说。

    这天是治承四年七月五日。决定突击目代的山木判官的日子,是八月十七日。

    突击的前一天晚上,参与行动的众人集合在一起立下重誓,其实,除了北条氏之外,也没有比较有组织的集团加入,都只是零星的个人参与者。由于人数不够,所以连画师邦通、落魄的神主【注:神社之主】住吉小大夫昌长等人都参加了,组成了一团喽啰杂兵。其中稍有武功者,只有佐佐木兄弟定纲、经高、盛纲、高纲等人。

    附带一提,佐佐木庄园位于近江琵琶湖东岸,世代以之为据点。而佐佐木兄弟的父亲秀义,在平治之乱中协助义朝,败北后往东奔走投靠奥州藤原氏。途中进入相模,在涉谷(神奈川县藤泽市内)想拜托拥有大片土地的涉谷庄司重国提供住宿处时,重国说:

    “干脆就住在我家吧!”

    于是他接受了重国的好意,父子们二十年来就一直当重国家的食客。可是,秀义没有忘记对源家的旧情义,他要孩子们前来伊豆的流放处,照顾赖朝的生活起居。四兄弟都是弓箭名手。

    ──有这四个人的弓箭就够了。

    赖朝以这四人的射箭技术为战力中心来思考。

    可是他们却没来。

    (该不会背叛我了吧?)

    赖朝如此怀疑,甚至还陷入绝望的深渊。其实,他们四人是因为前几天洪水冲走了桥梁,无法过河,迟到的理由不过如此而已。

    ──佐佐木兄弟没有来。

    赖朝著急不已。周围的人提供了许多意见,大家都说:

    “延后一天起兵吧!”

    也就是说,十七号延到十八号。如果延到十九号的话,时间拖得太久,恐怕会事迹败露。

    “不可以!”赖朝断然说。

    大家以为是基于战略或战术上的理由,纷纷询问原因。

    “十八号是正观世音菩萨的缘日【注:神佛跟人世缘分很强的日子】。”赖朝回答。

    他从小就信仰观世音,每月十八日的缘日都要念诵普门品,这一天不只不杀鱼、鸟,连碍手碍脚的蚊子都放生。二十几年来他都是如此。因此,他不能在这禁忌之日突击山木府邸,斩杀那么多人。

    (真是悠哉!)

    大家都这么想。然而赖朝并不让步,他非常认真。这种类似清僧的道心,在伊豆乡下人眼中相当优雅。

    最后,佐佐木兄弟赶来了,他们浑身是泥,一看就知道一路上历经艰辛。他们的武装十分寒酸,两个哥哥辛苦的骑著一匹瘦马,而两个弟弟则是徒步武者。然而,只有一丁点部下的赖朝牵著四兄弟的手,高兴得流下眼泪。在当时,赖朝算是很爱哭的男人。

    他们决定当晚突击。本队由北条时政指挥,佐佐木兄弟中,除了盛纲,其他三人组成了机动队。山木判官的监督者中,有个叫提权守信远的人物。众人先攻击信远的府邸。定纲、高纲两人绕到后门,月亮高挂在中天,附近明亮得彷如白天。次男经高一个人负责正门,他翻过围墙,跳入院子,如同飞到草上似的,从背后抽出箭搭在弦上,论射箭技术,他是兄弟中最高明的。箭从弦上飞出,呼啸著朝正屋而去,射中窗户,穿窗入内。

    这是源氏征服平家的第一箭。(《吾妻镜》)

    信远的一名部下听到动静,冲出来查看,发现月光下只站著一个男子。

    他只当此人是来捣乱的坏人,完全没有想到是征讨平家的前锋武者。经高以树木为掩护放箭,就在彼此对射时,经高的箭用完了,于是立刻抽出太刀,在月光下冲锋。

    “疯子吗?”提权守信远想。

    他拔起刀冲到院子里,想亲自解决这个人,正好著了佐佐木兄弟们的道。

    信远被经高吸引了注意力,没发现定纲、高纲从后门溜了进来。二人突然出现在院子里,急促地报上姓名后就冲了过来,将信远的脸砍成两半。信远滚了三下,倒在草丛中。他可以说是源平争乱的第一个牺牲者吧!

    “撤退!”

    长兄定纲下令,于是三人退出了这个小战场,准备去救援本队。他们跑在田圃道上,前往主战场山木府邸。由于前几天下雨,田间小路泥泞难行,三人跑得很辛苦,跌倒了好几次。

    到达山木府邸后,只见战况似乎相当不利。主力北条家武者意外的脆弱,兄弟们在战乱中砍杀进来,大大提振了众人的士气。

    赖朝自己没有参加战斗,他以总帅的身分留在北条府邸,坐在屋檐下眺望天际。

    屋旁有棵大树,他要北条家管马廏的下人江太新平爬上去观察战况。

    “新平,还没看到火吗?”

    赖朝摇晃著树干,他已问过许多次了,每次新平都回答“没有”。他命令突击队以放火为战胜的暗号,可是,已经过了预期的时间,却仍没有看到火,赖朝急了!

    “真是没办法!”

    他回过头来。这位总帅的随从大将只有三个人:佐佐木盛纲、加藤次景廉、堀藤次亲家。

    “我一个人没关系,你们也去吧!去把山木判官的头砍来。”

    赖朝将自己的武器薙刀给了加藤次景廉。三人勇猛地冲了出去。

    结果,这三人冲入山木府邸内的混战中,找到了山木判官。加藤次景廉挥舞著薙刀,砍下了判官的首级,突击终于成功了。

    后来,赖朝躲到石桥山,率领著关八州的军队,用自己很自豪的射箭技术作战,然而还是惨败,一个人逃往安房。在房总半岛,他受到三浦氏和千叶长胤等人的拥戴,上总介广常竟然率领了二万骑来奔。不过,带来这份幸运的广常,绝对不是衷心顺从加入,而是受到赖朝党派的友好者说服而来。

    (人们对赖朝有很高的评价,会不会只是个名流之类,连个屁都不如的小才子呢?)

    他有这样的怀疑。

    广常带著二万骑加入军队阵容,想以大军为凭恃观察赖朝,然后再决定下一步行动。如果赖朝只是个小才子,就包围他、征讨他,把他的首级送到京都,以获得平家的赏赐。如果赖朝是个十中选一适合当武门首领的人物,就拥护他,反过来讨伐平家,让坂东像奥州一样独立于京都统治之外,创造一个与京都不合理的土地政策完全不同的世界。

    赖朝率领本营前进至隅田川以东。这时,广常率领大军来到隅田川畔,派使者渡河去见赖朝,并要使者对赖朝说:

    “请让我们加入您的阵容。”

    (赖朝会狂喜吧!)

    广常这么预料。

    传话的使者自然而然面露骄傲轻慢之色,赖朝很敏感,一眼就看穿了。

    (如果我现在表现得很高兴,跟随我的所有部下都会看不起我,甚至连广常也会看不起我,说不定还会对我刀兵相向,反过来攻击我。)

    赖朝可说具有天赋的政治眼光,他看穿了这一点,于是斥喝来使:

    “回去!”

    使者及赖朝的左右都怀疑自己的耳朵。赖朝内心也暗暗对自己说的话感到战栗。

    (现在是夺取天下的关键时刻。)

    他鼓舞著自己,让声音更加愤怒。

    “广常加入得太迟了,要罚他!”他说。

    使者逃回广常的营地,将赖朝的话告诉广常。

    “再说一遍!”

    广常闭眼细听,为了以防万一,他要使者把相同的话再重复一次。他似乎很不愉快,可是却下定决心:

    (他似乎是个值得拥戴的盟主。)

    于是,广常向赖朝道歉,获得赖朝的原谅。由于广常这二万骑的参与,使赖朝在关东地区的评价整个改变。人们都听说他军势浩大,争著要献上名簿,表示愿意当他的臣子。这简直可说是奇迹,距赖朝突击山木判官府邸还不到两个月。这段期间,平家在京都平静度日,没有任何行动,终于组织了讨伐军离开福原后,还在京都浪费了好几天的时间。

    4

    萨摩守忠度等人还待在京都。

    (暂时不要动吧!)

    他就像个旁观者似的,看著自己所属这一军的现况。他会如此判定,是因为了解实际可发动这一军的军目付(参谋长)忠清伊藤五的个性。

    (讨厌!)

    忠度看著忠清。忠清虽然是平家的家臣,可是却不能随便责骂他。

    忠清姓藤原,官居上总介,通称为“伊藤五”。伊藤五是伊势的藤原氏五男之意。他是宇治山田的古市人,很早就开始侍奉平家,与弟弟恶七郎兵卫以武功闻名于世,壮年时,有过一则武勇事迹:当时,有两个小偷躲在鸟羽殿,他突然冲了过去,砍死一人,逮捕另一人。连京都的小孩都知道他的武名。

    清盛宠用伊藤五,给他官位拔擢他,让他当上侍所别当,总揽平家的军务,也就是后世所称的家老【注:仕于诸侯之最上位家臣】。这次出发时,还把维盛、忠度等族人叫来叮咛:

    “战争之事,就交给伊藤五来处理。”

    清盛郑重的下令,他根本不相信同族者的军事能力。

    (混蛋!伊藤五那种人……)

    忠度这么想。既然可以全部交给伊藤五,那自己也太轻松了!他认为,在清盛少壮时代,伊藤五的能力的确非常显眼,但如今伊藤五也老了,跟以往判若两人,对平家的忠诚虽然没有变,可是既顽固又因循往例,处理各种事情都太迟钝。忠度每次要是发言,他就会卖弄过去的经验:

    “你只要做和歌就好了,军队的事情就交给我忠清吧!”

    延缓从京都出发的日子,一方面是因为饥荒,无法聚集足够的兵员及兵粮,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伊藤五过度谨慎。

    总大将维盛终于忍不住了。

    “用兵贵在神速,我希望快点发兵。”

    “你真是年轻气盛,最近连续好几天都是凶日。”

    这位老朽的伊势武者甚至提出类似风水师卜日子的理由。军队选择吉日出发,是自古以来的习惯。

    “我决定二十九日(九月)出发。”维盛以总大将的权限对伊藤五说。

    “二十九日是凶日!”伊藤五大怒。

    事实上,根据伊藤五的调查,二十九日是“十死一生的凶日”,亦即十个人中,只有一人能活著回来。在忠度眼中,维盛比伊藤五还有武人的气魄。

    “出发地点是福原,京都只是行军途中的驻扎地,离开驻扎地后,就没有凶日的限制了!”维盛反驳道。

    “你真是太年轻了!京都是六波罗先祖的旧宅,你若这样做,会有灾难降临的!”老人仍坚持己见。

    最后,在维盛的坚持下,大军于二十九日出发了。

    当天是个阴天。

    天亮后,平家大军离开三条,渡过鸭川,朝东行去。

    总大将维盛的华丽装束,成了京都送行者的话题。平家重代的盔甲“唐革”被收进唐柜中,他穿上红底锦缎直垂,配上黄绿色的盔甲,骑著一匹青灰毛色带有灰色圆点的马,坐在银色镶边的马鞍上。

    “连图画中人都不及他美丽!”人们这么说。

    维盛的容貌比装扮更令人赞叹。他是平家第一美男子。以前在宫中的侍女们都说:

    “那位大人若在,连花都失色了!”

    可是,在叔父萨摩守忠度眼中,维盛并不是个具闺阁之气的年轻人。

    (他比亡父重盛更英气逼人。)

    忠度甚至这么想,他对侄子的年轻气势有很高的评价。可是,维盛跟赖朝相比,却背负著致命的不幸──饥荒。

    从近畿五州到山阳道,也就是隶属于平家地盘的京都附近诸国,发生了大概是自有史以来最严重的欠收。自去年治承三年起,西日本一带连续有长期雨季及低温夏季,几乎无法收割任何谷物。而治承四年夏天更连一滴雨都没有下,地裂开,田干旱,五谷枯萎,以致各地人民抛弃田地,住到山中。在山里,再辛苦也可以找到树的果实吧?自然也没有五谷可以送到京都来,下级官吏或平民不断有人饿死。附带一提,翌年饥荒更加严重,还有传染病肆虐,京都街市中充满了尸体。某个僧侣曾经数过,有段时期,路旁或河边曾经处理过四万二千三百具尸骸。

    奇妙的是,西日本发生如此严重的灾害,骏河(静冈)却一切太平,坂东平野甚至五谷丰收,马匹肥壮,跟西方简直有天壤之别。赖朝就在这样的丰收下揭竿起义。

    离开京都的维盛在饥馑的原野中前进,连统合军队都有困难。军中骚动不断,将士们都抱怨著:

    ──想回家乡。

    家乡的农园枯萎殆尽,农夫可能都因饥饿而四处逃散。欠收已经十分严重,要是连农夫都逃走了,就不能为明年播种。对将士来讲,更痛苦的是目前各自带来的兵粮,几天后就要吃完了。

    “饥饿就不能作战!”

    大家吵闹著。事实上,有人已经饿得倒下,还不断有人偷袭农家的谷仓。经过近江路时,全军已经毫无秩序,与其说是军队,还不如说是一团抢粮食的饥民团,其中也有人逃走。参谋长上总介忠清(伊藤五)为了平息混乱,不得不说服所有部下:

    “别吵,去东方就有得吃了!”

    可是,这句话却引来反效果。

    军团中混有很多住在下野国的人,如足利又太郎中纲等东国武士。他们来京都是为了轮大番,想不到期限快满时,发生了以仁王、源赖政之乱,于是延期帮助镇压。接著又因为征东再度延长归期,被强制从军。平家故意这么做的原因,据说是认为坂东人像豹子般强壮。

    事实上,坂东武者一人可抵得过京都武者三人。

    ──以东夷制东夷。

    这是平家的战略之一。

    但是,上总介忠清无意间的一句话,却使这群坂东人十分惊讶:

    (这支大军要去吃光我们坂东的庄园吗?)

    在乡武士会尊京都平家为首领,是因为平家维护在乡武士们庄园的权益、收获,因此他们愿意自付经费来轮大番的工作,侍奉六波罗,并且在平家的号令下工作,讨伐同国同族的人。可是,现实情况若只是去弄垮自己的农场,他们当然会这么想:

    (我可不要做这种蠢事。)

    很明显的,他们跟平家的利害关系不一致了。

    “找机会逃亡,去跟随佐殿吧!”他们暗暗这么说。

    过了美浓之后,半夜就有人偷偷脱队,一百人、二百人……消失的部下越来越多。

    平家军的人数一天天减少,上总介忠清因此减慢行军速度,派使者四处奔走,劝说沿路豪族,可是大家都托病请辞不愿从军。

    “没有办法了!”

    上总介忠清绝望了,这点人数无论如何都无法打胜仗。

    而且,从军的将士大部份都恐惧著敌人坂东武士的强悍,畏惧的气氛弥漫全军。

    “坂东武者是甚么样的人物呢?”总大将维盛有一天在营地中询问道。

    被询问的人是位源氏旧臣,乃名为长井别当斋藤实盛的老武者,因为是射箭高手,所以相当受到平家的尊敬。

    “赖朝的军队中,有多少个像你这么强的弓箭手?”

    “很可笑!”实盛答:“你认为我是好武者吗?在坂东,比我好的弓箭手到处都是。”

    实盛认为,源、平两家对武者的要求标准不同。在坂东,三人张【注:上过弓弦的人数】或五人张的弓十分普通,箭的长度从十四束【注:一束约为四指并拢的宽度】到十五束都有。而且,大家都具有快速射箭的能力,有人一箭可以射下二、三个人,即使穿了二、三件盔甲也会被射穿。不管哪个大名(拥有很多名田的主人)手下,都会有二、三十个这样的人。甚至收获较少的偏僻乡下名主,也会有二、三个这样的手下。

    “而且,他们的马……”

    实盛继续说明,坂东到奥州之间的名产就是马,不管哪个武士,都会有自己的牧场,可以从中选择自己想要的良马,就连普通武士,也有五到十匹可以随时换骑的马,他们马术精湛,更不是平家武者比得上的。而且,他们的心态也与平家不同:就算在战场亲眼看到父亲或孩子被杀,他们也不会退却,只会踩在尸骸上,不顾性命危险地战斗。

    “而相对的,”实盛小声地说:“我方畿内近国的武者们又是如何呢?”

    这些平家武者,要是父母一受伤,就立刻说要奉养父母,整个家族退出战场;若主人被杀,部下则立刻撤退。因为京都没有牧场,他们骑的马全都是从马贩子手中买来的下品,而且还是养了很多年渐渐衰老的马,只要行军三、四天就会垂头丧气,根本无法驰骋战场。

    这位实盛天下闻名,可是,其实他不是实盛,恐怕是别的坂东人吧?因为真正的斋藤实盛此时为了报答平家多年的恩惠,正离开武藏骑马往西行,还没有到达大军阵营。

    可是,这位“实盛”所说的坂东武者观,已经成为平家将士对坂东武者的常识,越是接近东方,他们的恐惧就越大。

    “怎么办?”

    沉默的萨摩守忠度忍不住开口问参谋长上总介忠清,那是在军队到达骏河的富士川的第二天。

    天一亮,忠度就走出阵营,四处观看自己的军队,大小阵营几乎都空了。看来众人已趁晚上过河逃到东岸的敌阵中。平家军变成只有一千馀人的小军队。

    而传说源氏有二十万大军。

    这当然是源氏夸大的说法,实际数量一定只有五、六万。不过,跟平家的人数比起来还是相当悬殊,平家根本没办法作战。

    现实情况是,率领源氏主力军的赖朝还在行军中,他们面对的东岸敌人是甲斐源氏的武田军队,光是先锋部队,武田一支就有四千人,是平家的三倍。

    而且,平家还是孤军作战,从根据地山城、摄津(京都府、兵库县)行军数百公里而来,没有预备队及援军,缺乏粮食,士兵都处于饥饿的威胁之下。

    “这样子是不能作战的!”

    上总介忠清也对自己军队的状况感到绝望。某个早晨,他召开了军事会议。

    “既然如此,还是撤退为妙。”忠清表示。

    萨摩守忠度一语不发,只是眺望著海边松林的另一侧,广阔的绿色骏河湾正沉浸在和歌的意境里。忠度已经打算放弃这趟远征,只有总大将维盛惊讶地说:

    “要逃吗?我不要!”

    维盛流下泪来。他表示,虽然军队人数很少,但仗还是得打,如果运气不佳,死在风光明媚的富士川中,也不会有愧武者的名声。

    持撤退论的上总介忠清以喑哑的声音说明本军现况,企图说服维盛。

    “我不要!”

    维盛好几次想结束这个战败会议,可是忠清完全不理会他,持续说服不想作战的公卿,确定了方针。最后只剩下撤退战略待决定,但撤退战略比进攻战略还困难,大家各有意见,讨论到半夜还没有结果。

    可是,无法逃避的命运使他们的撤退战略全无用武之地。

    赖朝预定二十四日与驻扎在富士川西岸的平家决战,他对先锋部队甲斐武田军表示:

    ──你们先按兵不动即可。

    他率领著号称数万的大军,在十八日越过箱根山,到达黄濑川的驻扎地。

    从举兵进攻山木判官到现在还不到六十天,他突然觉得现在的自己彷如置身梦中。一介被放逐之人,六十天后却突然成为大军统帅,拥有压倒中央的大军,可说是史无前例,就算在大唐本土也绝对没有。

    (为甚么会变成这样呢?)

    既然众人拥戴赖朝为统帅,赖朝必须想清楚他们为甚么要拥戴自己。

    赖朝生性聪颖,他知道东国武士不平的感受。武士是庄园的非法拥有者,常常对自己的土地感到不安,明明是自己的土地,却因为土地公有的规定,在律令国家的体制下,只能半承认他们的土地私有权。他们为了取得当权者的保护,而加入平家的阵容,可是,平家失去了身为地方武士保护者的自觉,早已贵族化了,全族沉浸在奢华的生活中,甚至反过来压迫武士,透过诸国的目代(平家官僚)强化征税与劳役。

    “东国干脆独立吧!”

    这样的想法逐渐蕴酿成一股气氛,充满在各村落中。赖朝决定此刻起兵,可说是打算顺著这火山爆发之势,一飞冲天。

    (若掌握不住这一点,有朝一日,我又会坠落到原来的地面。)

    赖朝以他光荣的血统及精湛的演技,仿佛百年前就掌握大军的帝王一般,自然的表现出大将之风。

    二十日,赖朝的本军继续前进。

    他向左右询问身在何处,只知道当地可以念成“加岛”、“贺岛”、“尾间”,不过,连当地人都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半夜,赖朝睡在借宿的房里,院内出现紊乱的脚步声,人声吵杂,值夜者敲打著住宿处的门。

    “是平家吗?”

    ──终于来攻击了吗?

    赖朝马上这么想。他踢开被褥跳了起来,心怀恐惧。

    “甚么事情?”

    他喊叫著召人进来。

    滞留在前线富士川东岸的甲斐源氏首领武田太郎信义,派急使来报:

    ──平家军队从原野上消失了。

    只能用“消失”来形容平家大军逃走的方法。平家当然尚未跟源氏交战,只见盔甲、营帐等四处散放,随军而来的妓女,被留在战场上到处晃荡。

    “怎么回事?”赖朝不敢相信。

    后来他仔细调查了一番:源氏的先锋部队武田军,有一部份人趁著半夜偷偷过河。由于对岸沼泽里栖息著数以万计的水鸟,鸟儿发现有人,吓得成群往天上飞,振翅声响彻云霄,仿佛打雷似的,听在驻扎于西岸到蒲原一带的平家军耳中,就好像是源氏发动夜间突击。

    “不得了了!”

    有人只穿著睡衣便上马逃走,夜半时刻,仓皇奔逃的平家军完全没有办法彼此照应。

    “全部攻陷!”武田的使者如此回报。

    赖朝立刻派侦查者去敌人的驻扎地,同时命令各将领集合,他有点扫兴,毫无兴奋之情。

    (平家这么脆弱吗?)

    他不可置信的想著,各将领则纷纷前来祝贺。

    “乘胜追击到京都吧!”人们都这样说。

    可是赖朝不同意。若进攻欠收与饥荒的京都,源氏绝对会打败仗。还不如在镰仓建府,让关八州从律令国家中独立出来,才是当务之急。

    ※※※

    平家战败的消息在东海道中流传,京都得知时,已是十一月一日。四天后,维盛选择了夜深人静的时刻,率领十名残兵,偷偷潜入京都。他派使者通知在福原的祖父清盛,说自己想自杀。清盛大怒:

    “这么不名誉的军队,我真是前所未闻!维盛,不准进京,也不准自杀,躲到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去吧!”

    维盛因此没有回福原,而躲在上总介忠清的儿子忠纲在京都的寓所。

    另一方面,萨摩守忠度没有因水鸟而逃走,他安抚士兵,按兵不动,在黑暗中观察自家军队的状况。

    “忠清也逃走了!”

    知道这消息后,他烧掉驻扎小屋,带领整队兵马撤退到尾张。他打算若源氏来进攻,就要战死在此,以雪富士川之耻。他从尾张写了封信给瑶子:

    今生我们可能不会再见了!

    ──寄自旅人

    忠度的想法,有一半是浸淫在吟游诗人美丽浪漫的悲怆中吧!

    ※※※

    然而,萨摩守忠度想要战死的决心,在赖朝停止追击的决定下落空。

    忠度避开京都,半夜来到宇治,到达淀川,走山崎街道,不久就回到了福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