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大雪人心寒

孤君道 / 著投票加入书签

999中文网 www.999zw.com,最快更新大明宗室最新章节!

    驿馆内宅里传出模糊不清的咆哮斥责,外屋丁力放下碗里的饺子,两步出外堂做了个手势,一挥。院内持戟甲士散开,将小小的院落封锁的更为严密。

    内宅里屋,端茶饮一口,孙传庭缓一口气,站在炕上指着朱弘昭:“你倒是好手段,历城妄自斩杀按察使司五品佥事道员,为了朱家天下,为了百姓不得不杀……真是不错的理由。你拿着一个进言文官的人头取信贼军,你让全天下的文官怎么看你!”

    压低声音,孙传庭操着代州口音,贴着朱弘昭脸恶狠狠道:“他们会怕你,更恨你,恨不得你碎尸万段!就连为师,都见不得你这样的人继续掌权。为了睡的安稳,谁都想让你死,还要遗臭万年,更要除去你的每一个部众……”

    朱弘昭低着头,面皮紧绷。

    “为了朱家天下……说的大义凛然啊,你真是敢说!这天下是是天子的,不是朱家的!若不是顾忌你此时军威正盛,山东民望正隆,你早就被人整死了!你若死了,贼军复叛,连天子想为你昭雪,都是难事!”

    “你以为这个齐王好当?你以为齐州是做什么的?他们一步步铺路,这条路将会铺到西天,然后推你一把,所有和你有关系的人,都会受到牵连,陪着你上西天大道!”

    喘着气,孙传庭坐下,良久才说:“为师在辽镇已拉拢了一批人手,因为你在山东的举动,这些人都跑了,投到了袁崇焕手下。原本孙督抚要培养为师接掌辽镇,现在,他都不敢见为师一面。”

    “为师抵京,京中勋戚、大臣争相拜访,要将子弟托付为师教导。为师一个万历四十七年的三甲进士,排序二百之外,有多少斤两为师知道,他们也知道。”

    “可他们为何如此?为的就是麻痹为师,在你我师徒之间安插眼线,你以为刘公为何不至?他们就怕刘公看出端倪,使得刘公坐困大同,连信都不敢写,宿夜为你担忧……你有什么话说?”

    内宅里,朱弘昭眼眸中满是厉色,微微垂首,却翘着嘴角,手里端着茶碗摇晃着茶汤。

    看他一副桀骜的模样,孙传庭气不打一处来,真想一巴掌扇过去。

    轻抿一口,朱弘昭看着茶碗中悬浮的茶梗,轻轻一叹:“孙师,天下文武越是恨二郎,天子就越信任二郎。二郎与天子,各取所需而已,为的都是一样东西。”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说着又是一叹,朱弘昭继续饮茶:“皮子上有毛有虱,虱子钻入皮中吸血繁衍难以控制,为了除掉虱子,割掉一块肉也是值得的。”

    “只要还有虱子,二郎就有存身的余地。齐州太小,二郎要的是山东。”朱弘昭说着轻哼,满是苦笑:“孙师,二郎早已没了退路。只能一条路走下去,实际上我父被害之日起,二郎就没了退路。”

    “山东……”孙传庭倒吸一口气,闭目,袖里双手握紧,问:“你还嫌杀的人不够?”

    “杀百万人都不够!杀他们,能保天下不乱,那就杀!只要二郎还有一口气在,就与他们不共戴天,直到二郎死或者他们吐出数代蚕食的东西来。”

    “杀是杀不完的,施暴者终以暴亡……”孙传庭想要劝,却又不知道怎么去劝,他都有心将辽镇军门官员捕杀干净,更别说脾性更为凌烈的朱弘昭了。

    可靠杀人,真的管事吗?

    杀人只能解一时燃眉,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的。贪婪好财是人之本性,或许一时杀怕了这些人会收手,但只要当官的还是人,早晚还会贪的。

    师徒俩都知道,杀人解决不了根本性问题。可不杀,问题只会越来越重。既然解决不了根本性的问题,那只能力所能及解决能解决的问题。

    他们两个想要解决眼前的问题,说来可笑,只能用刀。

    孙传庭是三甲进士,三年时间摇身一变成了正三品武官,就算他还保持着文官身份,他也入不了内阁,没办法从行政上解决问题。

    朱弘昭是宗室,当文臣都够呛,能带兵已经是千难万难。他想要解决问题,也只能靠一个杀字。

    两个人,如果一个是皇帝,或者另一个有资格进内阁都会有第二种方法来解决现在的问题。可惜,两个人都没资格进行行政上改革。

    不管怎么说,到了如今的地步,兵权绝对不能放弃。

    否则别说文臣,失望的皇帝绝对会发火。

    孙传庭的辽镇之行,已经快让他绝望了,他对朱弘昭的咆哮,何尝不是一种宣泄。

    小小的内宅里,师徒俩坐在火坑上,都不说话,各自沉默。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倒霉的左良玉进不了城,一片风雪中回到土地庙过夜去了。

    驿馆,鹅毛大雪下,李墨轩怀里抱着热水皮囊袋,醉醺醺脚步蹒跚在武永昌搀扶下进来,房内漆黑,武永昌扶着李墨轩将外堂,内屋蜡烛点亮。

    火炕上,师徒俩各自盘坐,还是不发一言。

    李墨轩坐在大椅上,扭头看着炕上两个石头人,打着酒嗝嘿嘿贱笑:“侯爷,孙公,卑职今天算是开了眼界!娘的,京里咱跟着吃的饭最多百两银子,今天见识了三千六百两的宴席……”

    “山珍海味,一百零八道天南地北佳肴,三十六道各具风味美汤。看的卑职眼都花了,还有十二名乐姬,二十四名舞姬起舞伴酒,个个风华绝代……啧啧,可惜侯爷不在……”

    孙传庭闻言一叹,什么都没说,揉着发麻的腿,下炕取了些木炭放在火盆吹着。

    朱弘昭眨眨眼睛,搓着手掌扭头笑问:“谁家请的?”

    “万历三十九年致仕的户部尚书,回通州置办双鹤书院的李三才李大人……这位了不得啊,朝廷党争就是因他入阁问题才形成的。”

    揉着脑袋,李墨轩酒后头疼,皱着眉头:“总督漕运十三年,侯爷你说他家有钱没钱?原来是陕西临潼人,改籍入通州,置宅张家湾……张家湾……想起来了,他家在这,双鹤书院也在这,他儿子借漕运权变之利,做起了皇城御用木材生意。木材场也在张家湾,啧啧,御用木材可比同样大小的银锭子值钱多了。”

    说着,李墨轩摇摇晃晃来到炕边,双手柱在炕上,俊逸的面庞满是酒红色,吐着酒气,两眼放光:“这银子造假难,而御用木材好坏由人说了算,以次充好,其中赚的钱,就像拿铅锭换成银锭一样!上下打点好,这银子,挡都挡不住啊侯爷!”

    朱弘昭依旧笑眯眯,挥手扇着酒气:“那你想做御用木材生意?”

    “嘿嘿,侯爷知道不,万历三十五年通州北运河发水。原本通州有两个御用木材场,一个李家的在张家湾,一个归二十四监下属就在运河边上。结果呢,官属木材场被泛滥河水冲毁,积存御用木材尽失!”

    “怎么可能?”孙传庭正在烧水,闻言抬头惊呼。

    朱弘昭也是一脸奇怪,御用木材都是那种几百年树龄,材质细密的大家伙,如楠木之类,四五丈长,正方截面,边长最少两尺,非常的重。这样的木材,怎么可能被运河那点洪水冲走?

    李墨轩扭头侧身看向孙传庭:“怎么不可能?从万历三十五年,这通州就剩了李家那一处御用木材场。御用木材本就稀少,珍贵者与金银等值,面对白花花的银子,凿开运河又算什么?”

    坐好靠着墙,李墨轩用力揉着额头,疼得他眉目满是厉色:“南衙积存档案中,别的就不清楚了,可以肯定的是李三才一家突然就发财了。万历三十八年,士林议论民情涌动,民间推举李三才由凤阳巡抚直接入阁。各地官员以李三才巨额家财来历不明为由,阻碍其入阁。当时朝野议论纷纷,东林党顾宪成与叶向高为李三才洗白,各官围攻东林,从此各党形成。”

    “这个沽名钓誉的老混蛋解释不清楚家产来源,万历爷仁厚并未追究。拖了半年,李三才于次年,也就是万历三十九年在户部尚书任上致仕,回通州张家湾举办双鹤书院。而今年夏,顾宪成又在京中举办首善书院,意图掌控京中舆论。”

    “十余年下来,李三才之子独掌御用木材生意,其家又免税,多有漕商挂靠于李家获取免税资格,自然也会孝敬李家。所以李家此时的家财,真是难以估量的雄厚!”

    李墨轩说完,嘴角翘起目光炯炯看相朱弘昭。

    这家伙一整日不干正经事,今天翻李三才旧账,意思很明白了。

    孙传庭头一次知道李三才的真面目,身躯彻底发寒。每年辽饷二百多万两逼的百姓苦不堪言,二百万两很多吗?很多,也就李家请人吃五六百顿饭的钱而已。

    辽镇需要银子,西南战场需要银子,去年的黄河水患需要银子,泰昌皇帝修陵墓需要银子,没钱修只能用废弃的景泰皇帝代宗朱祁钰的陵墓。

    现在朝廷处处缺银子,银子哪去了?

    为了节省银子,大同镇军屯走上正轨时,朝廷就将拨付大同的二十多万两银子免掉了。可朝廷也知道大同的苦,可实在没有办法。没有积蓄,大同军只能守大同,根本无力出军。

    就像今年山东平叛,大同能出动只有三千骑,路费都是各将掏出的棺材本。若不是去支援朱弘昭,大同镇一兵一卒都派不出来。

    朱弘昭脸上笑吟吟,眸子泛着寒光:“你的意思……孤懂了,怎么做?”

    张家湾,李家家宅中,面容枯老精神奕奕的李三才已经七十多岁了,脸上瘦的就剩了一张人皮和稀疏长须。

    堂前舞姬流云长袖,身姿妙曼,两侧乐姬吹笛抚琴各司其职,一位位佳人面含可人微笑,伺候着诸位大人。

    现任的礼部尚书张问达,论资历比万历二年中进士的李三才差的太多,李三才又是清流东林党的元老领袖,尽管张问达还挂着钦差头衔,面对李三才他只能当个小辈。

    张问达执弟子礼,坐在李三才左首耳边听着歌姬小调,嘴上说着此行山东见闻:“……手段了得,山东上下官员没有不惧的,兢兢业业。学生听闻,认为侯爷此举令山东斯文扫地……”

    两人都是陕西西安一带人,操着家乡话格外亲切,李三才老了,说话含糊不清:“兢兢业业好啊,在任上就该做些实事,这位小侯爷做的好……”

    “修吾公所言甚是,学生也觉得乐安侯这么一尊杀神镇着,对地方也是好的。”

    这时候管家小步入内,正要禀报就听到院外人马嘈杂,持盾持戟甲士冲破前院,中院大门,已经到了中院内。

    院内白袍甲士环绕,排列,大盾立地齐声作响,甲叶清脆作响一片,杀气凛然。惊得厅堂内赴宴诸官无不惊骇,歌舞姬失声失色。

    “乐安侯,左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到!”

    持戟甲士充当仪仗的方天画戟敲着坚硬青石地面,踩着节奏,朱弘昭头戴苍缨毡笠,白袍鱼鳞甲,白色披风拖在地上,左手扶着腰间剑柄大步挟带风声,从鹅毛大雪中出现。

    厅堂内,醉醺醺文武官员找着乌纱往脑袋顶上扣,有的不知道姿弄舞姬时落到了哪里,到处乱找,惊慌一片。

    张问达官服乌纱皆在,还是忍不住仔细检查,他对朱弘昭有更深刻的认识。官服不整,要挨板子。

    见他这幅模样,李三才浑浊的小眼睛带一丝不屑,颤巍巍起身,挺着排骨胸膛,颇有傲然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