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七章 辛丑逆案(下)

孤君道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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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谋逆……”

    真是一个好借口,好理由,管你有罪没罪,先抄了再说。

    这是最不讲理的地方,偏偏还站着法理。所以不能说不讲理,只能说是野蛮、蛮横。

    叶向高呢喃着两个字,披着被子将禀报消息的家仆挥退。

    “老爷,将府那头儿还等着呢。”

    低头沉吟,叶向高缓缓挥手:“去,就说老朽乏得很,着实无力理政。”

    老仆告退,叶向高躺在虎头玉枕上,望着素纱帐,闭上眼睛轻轻一叹,怎么又要杀人!

    别说各处,连他都怕突然有一天厂卫闯到府上,将他满门缉拿。

    真当皇帝好脾气在容忍江南?他很清楚,皇帝也清楚,真的不能再杀人了。之前的杀人是震慑,几次杀伐之惨烈,每次都是远迈洪武朝的大动作。

    再杀,已经不是震慑,而是要把人往反逼。

    百姓你逼一下,饿死近半才会反;有的人保不住财产就会铤而走险造反,这种人眼里只有钱,没有命。没了钱,对他们来说生不如死。

    更有的人,怕的就是生命无保障,你威胁到他生命安全,他就是想法子除掉你。

    最难造反的还是百姓,故而上宽下严那么多年风风雨雨走过来,也没见出大问题。

    最方便造反、有实力造反的人,现在的朝廷是把这类人往死的欺负。

    一个谋逆大罪,有点风声就会小事化大,大肆诛连。这是传统,为了预防,所以对皇权的限制是很强的,否则谁都过不安稳。

    这条罪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叶向高也是如此。

    还有抄家,根本就不讲理,是占着法理的一种抢劫!根本没有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说法,只要你当官,你栽进去后,名下的财产必然充公。

    这是和大明税制有着极大关联,官员有税务优惠,谁当官宗族产业就挂在谁名下;哪怕一个寒门突然发迹,也会有一大帮产业挂靠到你名下,给你交份子钱。现在,这类产业都跑不了,都随着犯案官员给栽进去了。

    人人都忽略了避税、漏税钻空子时的喜悦,只看到了这条坏处。他们觉得自己纳税已经够意思了,比以前更乖顺了,可朝廷怎么还要改税制?

    毫无疑问,现在是高压统治,全靠大军镇着。

    正因为军权全在皇帝手里握着,所以谋逆大罪才是大罪,抄家才能抄的一干二净。一切的原因就是兵权,兵部没权了,兵权都在皇帝手里。将府、兵部只是协助管理军队的机构,毫无实职统兵权!

    兵权就是刀子,现在只有皇帝一个人握着,太恐怖了,现在人人都体悟到了兵权的恐怖。

    别想着跳着脚再像以前骂皇帝,在你动手前厂卫就能让你失足落水。

    明晃晃的刀子,无孔不入的厂卫,真正的高压统治。

    朱弘昭也不愿意这样,可下面人实在是太混蛋,稍稍管一下自己的手,该捞的捞,不该捞的别捞,这么简单的宽容他还是有的,可下面人有了机会就跟掉进粮仓的老鼠一样,恨不得吃成老虎。

    各处享受着平安,享受着种种大规模基建工程带来的便利,对纳税一事就跟割肉一样心疼。不狠狠地杀,朝廷有再多的家底也会被蛀虫啃光;不杀的狠,下面人能老实纳税?

    军费的压力、基建的压力,粮食的压力,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他已经尽可能的缩小前进的步伐,尽可能的压缩军费,尽可能的去优化基建结构。

    可各处都只顾自己,不顾大局。

    是整个世道太混蛋,都得意忘形,忘记了狼与羊的区别。

    他不得不杀,整个世道的认知观念变了,都是两套标准,给别人一套自己一套,人前表面一套回家私下一套。

    他也知道不能再杀了,可有的人就是喜欢得寸进尺,一步步试探你的底线。

    叶向高也知道不能再杀了,杀的越狠,人心越浮动。

    这个浮动的人心不包括百姓,而是有能力造反的人。

    一切都做的很好,皇帝对江南人表现出了该有的大度,怎么突然就变卦了?

    他想不明白,他很累,真的累。

    朝野矛盾全靠军队压着,若打一场败仗,简直就是不可想象的灾难,全靠军队的虎皮在镇压。尽管他知道现在的军队和以前比起来脱胎换骨,是真正的老虎。

    可各处都是被虎皮吓住了,若外战稍稍失利,虎皮蒙尘,那些蠢东西会把虎当成猫,会去摸老虎的屁股,还想着骑在这头老虎头上。

    他最怕就是这样,那些自以为是的蠢东西自己寻死,造成更大范围、难以想象的屠杀。对于对内镇压、平叛战争,叶向高只觉得是屠杀,不是一个量级的。

    没人能打得赢朝廷,可那些蠢货不清楚这一点!

    他是继两汉以来,真正的第一位丞相,现在政绩、各处都非常的好看,他不想在自己的任期内继续产生大规模的平叛战事,这将是他的污点,他想留给青史一份洁白的答卷。

    可现在的形势变化,再次脱离控制,如脱缰的野马。

    他有些跟不上形势的变化的速度,感觉到很累,真的就想不明白,各处怎么就这么蠢,非要和皇帝过不去。

    杀的人不够多?够多,多的骇人。可刀子始终没落到自己头上,人人都管不住自己的手,剁自己的手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

    逐利,已经成为各处的共同的本性,资本主义的萌芽就是如此。

    撇去重重心忧,叶向高努力让自己入睡,他管不了,也管不住,也没精力去管了。稳稳当当干完任期就好,打死打活随你们。

    玄武湖,三法司。

    右相钟羽正携带三法司成员端坐,明亮灯笼照应下,翻着炮制的案宗,一个个神情认真,看的津津有味。

    堂下,一名青州军团哨官首级摆着,一旁还有一包包的火药及两枚开花弹。

    军队最不缺的就是人,什么人都不缺,杀两个废物拿过来用用,也算是物尽其用。

    “此案之动机,乃是秦淮奸邪不满朝廷整顿秦淮,故而买通狮子山轮值哨官童怀恩,意图行大逆。”

    睁着眼睛,陈策在一旁陪审的位置上说瞎话:“我军正营将谢忠明,总督炮兵施放演练,精通炮术。”

    谢忠明出列,按陈策的意思上前,将一包包的油纸拆分:“法司诸公明鉴,引发药、填装药配备合理,正好两份。这两枚两寸七开花弹……非兵部督造,乃是民间所造,规格不正。但内中填药与军用无差,一炮足以轰塌房屋。”

    他也睁着眼睛说瞎话,两枚开花弹的确是手工打造的次等货色,可两寸七的开花弹很难炸塌房屋,一炮能轰掉房子的是三寸五重炮。

    就连这些在童怀恩营帐‘搜出’的火药,都是他亲自配好的。反正动手抓人,搜捕证据的不是厂卫就是军队,三法司并没有人旁观。

    三法司现在要什么证据,都能给他们拿出来。

    倒吸一口气,钟羽正阴着脸,一炮能轰塌房子,那自然也能一炮轰掉天子车驾!

    南京多山,青州军团在原来的基础上增修炮台不少,平时都是有炮而无弹。山势高,若真有叛军造逆,从炮台炮击,造成的后果决然是场大灾难。

    现在证据都摆在面前,很多主谋都被‘气愤填膺’的军中将士给剁了,人都杀了个差不多,还能怎么判案?

    又涉及到天子安危,谁敢多嘴?

    天子安危重于一切,就算没有这回事也要当成这么一回事,权当是以儆效尤,警示各处吧。

    缓缓点头,钟羽正道:“此案主谋、罪证俱在。且缉拿、传讯时,涉嫌诸贼暴力抗法,观其行可知其心。”

    他看向刑部尚书周应秋,周应秋也是昨日抵达南京,一口热饭还没吃就被秦淮乍起的烟花一惊,就匆匆赶往法司坐堂。

    周应秋见钟羽正定下基调,便道:“涉案多民籍,自有法司处置宣判。而青州军团管教不严,有军官往来秦淮密切,为贼人财色所动,罔顾国法。窥一斑可知全貌,本部提议将府整饬军纪。”

    坐在左首的何冲嘴唇一翘,抿着嘴唇点头,还是忍不住发出笑声:“这是自然,将府自会给相府、法司一个交待。”

    真是瞌睡了来枕头,他正缺理由来整饬军纪,毕竟这个事情他开过口,不好主动来干。

    随后大理寺正卿毕懋康道:“本案还有不少疑点,还需钦差点明。”

    何冲身旁的曹化淳点头,端起茶碗小饮一口润喉,缓解内心的压力。他也没想到,办案可以这么办,太顺利了。

    “谋逆首犯,俱已悉数顽抗就法。此乃本官所疑惑一也,为什么不留活口?非是本官质疑厂卫,而是活口在,供证公严,更能顺藤摸瓜,将奸邪扫除一空。其二,厂卫出动,为何不先寻法司出示驾帖?”

    毕懋康、毕懋良兄弟两个都在相府,都是大脾气,是叶向高那边的人。对于法司职构,毕懋康非常的不满意。

    他看来将府归皇帝直管是可以的接受的,可法司不行。

    法司应该有一个核心,这个核心不能是皇帝,应该是《大明律》。高举着《大明律》,法司的权威才能竖立,达到皇帝预期的法治高于人治的要求。

    现在法司有两个核心,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大明律》,彼此行为冲突时,法司可以屈就,可折损的是法司的凛凛正气。

    沉默片刻,曹化淳从心里来说是畏惧毕懋康的,这人疯起来敢找皇帝打官司讲道理,可很多事情是不能讲道理。讲道理有用,还要军队做什么?还要衙门做什么?

    说的难听了,讲道理管用,还要皇帝做什么?有了事情大家坐下慢慢讲道理就是,要各衙门做什么?

    一旁刘廷元不怵毕懋康,作为老魏的心腹,刘廷元以前没少与时任顺天府尹的毕懋康打交道:“如法司所疑虑,下面儿郎做事的确能留下主犯性命。然而,留下这些逆贼性命有什么用?是掀起更大的株连,搅得江南人心惶惶?若无必要,万岁爷来南京前后,我们这些做家奴的也不想节外生枝,给万岁爷脸上抹黑。”

    “因故,行动仓促,人手不足才调飞熊军援臂,也来不及通报法司。此案,点到为止即可,万岁爷也不愿再杀,该给各处一个改过的机会。”

    毕懋康可不吃这套,板着脸:“动手的是你们,收尾巴的是我们法司。该做的你们已做了,接下来该怎么做是法司的事情。我朝《大明律》可没有什么点到为止之类的说法,依法办案乃是法司宗旨。此案是否追根到底,在于法司,在于案情,不在你红口白牙。”

    刘廷元笑笑,挑眉:“那就听法司的意见,我等只是跑腿办差的,不敢干扰法司做事。”

    毕懋康脸色难看,缓缓点着头。

    法司想要依靠《大明律》为核心运转,必须要有自己的勇气,要有自己的决断。可能天一亮,这里的消息传出去,他穷追死打的言论会让他身败名裂,可他还要坚持。

    他有自己的坚持,旁人看来纯属没事找事,自己给自己找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