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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夜哽咽不语，点了点头。杨恒的心一凉，也是半天没有说话。
他这么想着，心情不晓得为什么慢慢松弛下来，又昏沉沉地睡去。
没想到居然是杨恒先恢复过来，轻声问道：“小夜，我吓着你了？”
她苍白地微笑起来，说道：“我想假如蓬莱剑派真愿意帮我救出伯母，又能让我在公议大会上指证盛霸禅，揭穿他的阴谋，那便答应下来吧。不然的话，他们当晚就会把我强行架回蓬莱山，那就什么事也做不成了。”
“他逃不了的。”突然杨恒终于听到了那个熟稔的声音，冷冷地在说道：“像宗神秀这样的盖世奸雄，又岂能甘于寂寞？”
杨恒迷迷糊糊地想道，痛苦而酣畅地一声呻|吟，元神与仙剑合二为一，由内往外撞向惊神剑神！
慢慢地，却似无数个百年那么长，杨恒的眼皮颤了颤，缓缓睁开了双目。
“阿恒！”小夜放下针线活，俏脸上闪现出惊心动魄的喜悦光采。
他的神志不断沉沦，觉得自己好像飞翔在白云之上，有粉红色的霞光温柔地轻抚在脸庞上，却又刺得睁不看眼睛，昏沉沉地想要睡去。
“老尼姑——”杨恒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痛楚揪心的嘶吼，面容痛苦地扭曲。
小夜摇首说道：“不，不，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苦……大伙儿也是一样。其实前几天姐姐一直都寸步不离地守在客栈里，直到你伤势好转了，她才偶尔出一次门。我猜她是去打听宗神秀的下落了……”
忽然，他的元神一暖，仿似被浸入了一团温暖的春|水里，散乱的神息也逐渐停止了流溢，应该是回到肉躯中了吧？这是他在昏迷之前能够想到的最后一件事。
他确信宗神秀已经受伤，可如此通天摄地的修为，几是传说中的金刚不坏之身。至少在眼下，自己绝无杀死他的可能。
小夜的眼圈一红，垂首道：“如今所有人都知道，宗神秀便是银面人的首领。”
从那光亮耀眼的圆洞后，蓦然出现了一道黑色的身影，御剑横空啸音激越，好似天外来客般飞速泄落，直轰宗神秀头顶。
接下来他能够隐约地听到身边有人在说话。可他们谈论的是什么，杨恒却始终听不清楚。
“你……是因为我？”一下子，杨恒突然全都明白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心痛与恼怒齐齐涌上心口，嘶哑地低吼道：“你这个傻瓜！”
“我觉得答应下来也没什么不好啊。”小夜回避杨恒的目光，低下了头。
“大师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是要我们告诉你——”小夜只字不差地复述道：“真源——他要走正道，千万不能误入歧途……告诉他，他是贫尼此生教过的最好弟子……最好最好的那一个……”
杨恒摇摇头，道：“小夜，我了解你。也许蓬莱剑派掌门的宝座，的确会让很多人垂涎三尺，但那个人绝对不会是你。你为什么要答应他们？”
杨恒的心头一暖：“小夜也来了。”
忽然他感到自己的手指能动了，可作出的第一个反应却是狠狠抓紧了身下的被褥，然后拼命地拧紧，仿佛把它当成了青天良的脖子。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他渐渐记起了昏迷前的情景，他迫不及待地想开口，但身体仍不属于自己，甚至连一根手指都控制不了。
他迷茫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眉宇微微锁起，似乎在吃力地印证眼前的景象，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也许是幻觉，他依稀看到天空亮了起来，一株株灿烂的樱花树浮光掠影般从身旁滑过，漫天的落英纷纷扬扬，像一个绯红色的梦境。
但在听到明月神尼临终遗言的那一瞬，却仍旧失控了。
上方的洞口已达百丈方圆，洞口周围亦开始出现一条条亮丽的裂缝，就像天界的神眼在目无表情地俯瞰着大地。
他呆了呆，问道：“可是云岩宗有哪位高僧圆寂了？”
“可不是，就这样也死了六七百号，看得老子头皮发胀。”接话的是西门望，“那时石凤阳摄住天魄珠，又撤去了法阵，我瞪大眼睛一瞧，遍地都是尸首，连树上都挂着炸断的胳膊大腿，还有人脑袋滚得满地都是，那血浸得地上一片血红，真叫做‘血流成海，堆尸如山’啊！”
他大口喘息着，热血在胸腔里沸腾，只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救青天良！
杨恒鼓啸振剑，仿如一条挣出牢笼的金色天龙，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飞腾过无边无际的虚空，势不可挡地向宗神秀轰来。
杨恒愣了半晌，才机械地问道：“他去了哪里？”
他比任何时候都痛恨自己只能躺在床榻上无助地伤悲，而无法执起仙剑穿越关山极尽碧落黄泉，将那老狐狸劈成数段！
小夜神情一黯，将螓首垂得更低，许久没有回答，一颗颗泪珠恰似断线的珍珠滴落了下来。
西门望道：“这么大干一场其实也没啥不好，不是俗话说：‘大破大立，久乱必治’么？宗神秀不知所踪，盛霸禅死了，七大首座长老也完蛋了六个，门下弟子十停只留得三停，就连秋梧桐那老家伙也丢了一只眼睛。哈哈，天心池算是嗝屁了！”
“伯母去替你煎药了，我爹在隔壁屋里养伤。”小夜欢快地回答道：“西门老爷子一家和真禅出门去打听消息，司马神医他们又上山找药去了。”
杨恒虚弱地向她微微一笑，其实仅仅是嘴角向上牵动了下，但在小夜眼里这已是世上最温馨的笑容。
“是谁？”杨恒吃力地想道，很快便颓然放弃了进一步的猜想。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已经结冰，并且正在像冰块一般不停地断裂消融……
杨恒怅然不语，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更没想到是杨北楚舍命救了自己。
正要说什么的时候，门突然开了。一股冷风吹进来，屋外残阳如血，披被在一道洁白婀娜的倩影上。
杨恒“嗯”了声道：“明水大师和无极真人他们没事吧？”
“所以那天语师一说你是蓬莱剑派的下任掌门，这伙人便兴冲冲跑来找你？”杨恒不以为然道：“莫非你也相信这天语师的鬼话？”
有时候他疼得实在受不了，就想呼喊，可哪怕一丝微弱的呻|吟也听不见。
死寂良久，他终于艰难地开口问道：“是谁干的？”
“砰！”
这时杨恒便听小夜幽幽道：“是啊，咱们找遍了长白山，还是没寻见端木爷爷。”
“后来，是勾魂、夺魄两位长老来劝我。她们说，如果我答应接任掌门，就可以号令三百蓬莱弟子，也可以留下来等到公议大会结束再走。”
“我受伤了，什么时候的事？”他诧异地想道，可脑海僵化得像块岩石，什么也记不起来，就觉得自己还在黑夜里飘啊飘啊，犹如一缕轻柔的飞絮。
宗神秀的灵台在黑幕开裂的一瞬，登时涌起一丝莫名的惊悸。
※※※
杨恒心如刀绞，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而今，这位曾经教诲他，关爱他的人忽然去了，那空白又多了出来。
小夜道：“阿恒，你别担心。蓬莱剑派的几位长老对我都很恭敬客气，那天在樱花大阵里也是他们拼死保护，我才没有受半点儿伤。”
杨恒听到了明灯大师的话音说道：“也多亏他逼得宗神秀无法分身，才没让天魄珠和樱花大阵肆虐猖狂，不然那日死在神藏峰上的人少说也得翻倍。”
这些声音若远若近飘忽迷离，应该是被谁用手捏揉过，显得异常模糊，带着嗡嗡的杂音，但好歹他能听明白了。
他的元神金光摇动涣散，手中残余的半截正气仙剑，亦在适才的轰击中熔化，只剩下一小段剑柄“哔啵”作响。
“不是还有祝融剑派吗？”西门美人插话道：“可以替补进来，顶掉天心池的缺。”
“哈，小厉！”西门望叫道：“这下你们魔道各派终于有了出头之日啦。虽说灭照宫和魔教的死伤也不小，可杨惟俨和南宫北斗还好端端的活着。再加上你老子的楼兰剑派，一下又回到了百多年前的情形——这就叫风水轮流转！”
杨恒蓦然意识到，他一直自以为看不惯这老尼姑的呆板迂腐，更不喜欢她不停地唠叨着那些老生常谈。但事实上，在母亲不在的这些年里，是她填补了自己心中留下的那片空白。
忽然上空的黑幕中无声无息地裂开一条缝隙，有一缕微淡的光线洒落下来。
“姐姐？”小夜愕然回首，只见石颂霜满面怒容，却似冰山一样伫立在门外。
杨恒沉吟须臾，总觉得这里头透着古怪，可一时半会又想不出问题出在哪里。
“天语师？”杨恒怔了怔，讶异道：“这又是什么鬼玩意儿？”
青天良！
最终，他看见她转过身，背影在迷离的幻光里渐行渐远……
“厉青原也在？”杨恒的心头猛震，不由自主地想道：“那颂霜呢，为何听不见她的声音？”
厉青原没有应声，倒是司马病道：“可惜教宗神秀逃了，不然也能挖出银面人的端底。”
可杨恒已经猜到，沉声道：“是为了救我母亲？”
杨恒的心发沉，涩声问道：“老尼姑？”
“阿恒，千万不要太激动……你还有伤。”小夜强忍伤悲，安慰他道。
“他已是尽全力赶来了。”明灯大师唏嘘道：“天意弄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之事。”
宋雪致幽幽叹息道：“如果石剑圣能够早到半日，也许能够阻止住宗神秀。”
“青天良。”小夜啜泣道，却不敢将明月神尼的遇害经过告诉杨恒，以免令他更添内疚，于伤势恢复不利。
“是他！”宗神秀的心头一凛，脸上泛起交织着惊讶、恼怒和沮丧的复杂神情。
“往后再不会有仙林四柱了。”明灯大师的语气有些伤感，悠悠道：“元气大伤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散灭，已不复昔日景象。”
他深深地吐了口气，回想到在这客栈里和明月神尼的最后一次会面。
就听林婉容苦笑道：“你就别形容了，一想到那景象我现在还要做噩梦。”
杨恒欣慰地一笑，却突然发现小夜鬓角插着一朵小白花。
东门颦忙道：“师兄言之有理，往后啊……这仙林四柱得改叫仙林三柱了。”
杨恒叹了口气，他太清楚宗神秀的实力了。以石颂霜和厉青原的修为，即使能够找到宗神秀，也绝讨不到便宜。好在这位“盗圣”已和自己拼得两败俱伤，此际应已远遁无踪。
他勉强笑了笑，道：“辛苦你了。”
“妈？”杨恒的精神一振，接着又听见司马病回答道：“最迟明天吧，他已经昏睡了五日，总算度过了最危险的关口。”
杨恒自嘲地一笑，道：“说点儿有趣的事吧，你怎么做了蓬莱剑派的掌门人？”
“哼！”一口热血冲到杨恒的嗓子眼，他生生地吞咽了下去。
小夜接着说道：“杨老宫主也已经回返东昆仑，不过留下了鹧鸪大叔在此照看。”
猛然，他想到了一件更为可怕的事情，心头掠过一缕惊悸道：“依照蓬莱剑派的门规，你除了要当掌门人外，是否还要继承‘龙女’的身份？”
隐隐约约地，他听到极远的地方有个熟悉的声音粗喘着低喝道：“起！”
“娘亲、明灯大师……其它人呢？”他沙哑的喉咙发出模糊的声音，令小夜费了好半天劲儿，才听明白话语的内容。
小夜的娇躯颤抖了下，无力地解释道：“那晚他们要立即带我回蓬莱……我不肯，又想着空照大师的事，就说什么也不答应。
※※※
小夜独自一人坐在杨恒的病榻前，低头在绣着什么。金色的阳光洒照在她雪白的脖颈上，形成一道美丽的光弧。
忽然，她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目不转睛地盯着床榻上沉睡的杨恒，明眸里有一丝紧张也有一丝欣喜。
刚才他骂小夜是傻瓜，其实自己才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杨恒胸口一痛，晓得此刻石颂霜的身旁必然有厉青原陪伴，否则小夜的神情绝不会一下子变得这么不自然。
他已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他已勘破了神息四境中的双泯之境，本不该再有这样强烈的反应。
翌日午后，屋子里一片宁静，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的香气。和风将温煦的阳光吹入屋中，也带来了外面的花草清香和几声悦耳动听的鸟鸣。
就在他心神微分之际，杨恒御剑轰击在惊神剑神的胸口，正气仙剑应声折断，却也在惊神剑神的胸膛上撕裂开一条纹缝，银白色的流光像血一样从伤口内逸出。
即使结局会是粉身碎骨，即使生命已燃烧至终点，他亦要战斗到底！
在这光芒里，他依稀看见了那个缁衣瘦弱，不苟言笑的老尼姑：看见她低声吟诵剃去自己头顶的发丝；看见她六年如一日教导自己读经参禅……
黑幕上的缝隙变得越来越大，迅速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洞口，午后的春光照耀进来，驱散了虚空中的黑暗与寒寂。
小夜道：“他们都好，据说无极真人昏迷了三日业已醒了，还有匡掌门居然身上没受一点儿伤，大伙儿都说是有菩萨保佑。”
他想睁开眼，然而眼皮灌铅怎么也打不开，只好继续听着众人的闲谈。
热泪悄无声息地溢出眼眶，迷蒙了眼前的所有，却像明珠般幻动着光芒。
“我……”小夜嗫嚅着，吞吞吐吐道：“我想既然蓬莱剑派的人都相信，这其中总有一定的道理吧。”
“我要养好伤，尽快！”他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让涌动的气血慢慢沉寂，让愤怒的心徐徐冷静。
小夜默默颔首，杨恒深吸一口气道：“这事明灯大师和你姐姐知道么？”
终于有一天，他醒悟到这些人谈论的正是自己。
小夜担忧地看着他，却盼宋雪致又或任何什么人都赶紧进来，能够让杨恒从伤痛中解脱出来，哪怕只是暂时。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语音变轻道：“还有我姐姐……她也出去了。”
小夜道：“这话我也问过，那位勾魂婆婆说这是天语师的圣谕，说什么我就是上天注定的下一任蓬莱剑派掌门人。”
“我这是怎么了？”他有些焦虑恼怒的想道，急于询问身旁那些说话的人，希望能从他们的口中得到答案，但嘴巴还是出不了声。
“颂霜，颂霜……”杨恒在心底里呼唤道，忽然觉得自己拼尽所有的付出是值得的。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留下宗神秀。
但这才是合理的结果。经过这番生死大战，杨恒才清楚自己和三魔四圣仍有一段差距，绝非一蹴可就。而是需要不停的历练，拼命追赶。
小夜没答话，杨恒明白她已默认了这个答案。
三道人影激撞在了一起。杨恒和那人的身影就似撞上铜墙铁壁的两颗高速飞射的弹丸，被沛然莫御的可怖力量激飞出将近三十丈。
忽冷而忽热，杨恒觉得自己好似在无穷无尽的寒暑之间不断轮回，过了不晓得多久，他开始迷迷糊糊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不停地灌入自己的身体里，清凉而浓稠，粘合填补着遍布体内的创口。
杨恒疑惑道：“虽说真禅娘亲去世后，蓬莱剑派的掌门位子便出了空缺，但他们也没理由找个外人接掌啊。而且为何谁都不找，偏偏找上了你？”
继而他想到了那道从上空圆洞中飞袭而下的黑影，奈何当时自己神志模糊，根本无法看清那人是谁，于是问道：“小夜，你晓得是谁帮我将元神收入肉身的么？”
宗神秀的眼眸里首次浮现起一抹神伤，催动心念收回了残存的惊神剑魄，却无法阻止那个人进一步控制住天魄珠。
又过了很久，他慢慢感觉到了疼。奇怪的是，他依旧觉察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如同这难以忍受的剧痛是来自另外一个人的身上。
“这孩子……居然能从宗神秀的手底下捡回一条命来，连和尚我都不敢相信。”
“我也没弄明白，”小夜的脸上闪过一丝异色，像是在隐藏着什么，回答道：“那晚他们把我从天心池弟子的手中救下，便说要带我回蓬莱山当什么掌门。”
他清晰地感应到，有人正在以不可思议的大神通切割开自己与天魄珠之间的心灵联系，进而夺走了对天魄珠的控制权。
小夜低低道：“我骗了他们，不想大伙儿为我担心。其实做龙女也好，将来就不会再有谁来烦我，或许这和出家也没什么两样吧。”
小夜摇摇头，道：“他把你交给伯母后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杨恒点点头，低声问道：“你们都知道了？”
小夜迟疑了下，轻声答道：“是杨北楚，他将你救了出来，交给了伯母。”
是阳光么？
直到有一天他并不太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了，耳畔响起了母亲温柔而忧虑的声音，在问道：“司马神医，阿恒还要多久才能苏醒？”
他回忆起自己御剑撞上宗神秀的那一刻匪夷情景——明明半截正气仙剑已扎入宗神秀的胸口，剑刃却在高速融化，而他的伤口竟见不到一滴血珠。
他的元神千疮百孔，如同一个到处漏气的灯笼，生命便似那灯笼里微弱的烛火，竭力挣扎着燃动，不愿让这暴风吹灭。
当时他和她，谁又能够料想到，这竟然就是诀别！
“没有，”小夜摇摇头，说道：“我早就习惯你这样子了。”
他像一尊石像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脑海里翻来覆去只有三个字——
“不是鬼玩意儿，是人。”小夜忍不住破涕为笑，说道：“听蓬莱剑派的几位长老说，天语师是地位更在掌门人之上的蓬莱山守护者。以往几次蓬莱剑派遭逢大难，都是天语师颁下圣谕，方才化险为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