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七数之渊

八条看雪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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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南回的心因后怕而漏跳一拍,连忙拉着身旁的人站起身来、警觉退开两步。

    眼前便是天沐河古河道的深堑,她宁可寒冬去蹚结冰的天沐河、也不愿横跨的那道天堑。

    她突然明白,为什么方才她两人一骑、速度并不算很快,而追击的人却始终与她保持着距离。

    对方是要将她彻底逼入绝境,才好一举得手。

    “哒哒”的马蹄声隐隐约约地传来,那策马而来的人似乎根本不着急,带着几分猫捉耗子的悠闲。

    她不要落在这样的人手里,更不能让天成的君王落在对方手里。

    这个念头渐渐坚定,肖南回摸向腰间。

    那是最后两根飞梭链,丁未翔临行前留给了她。

    谢天谢地。

    如果有必要,她可以当着丁未翔的面感谢他祖宗十八代。

    她双手合十、将飞梭链握在手心,默念祈祷了一遍。

    她很少祈求神明,但这一刻,她愿意用任何供奉去换一次神明的眷顾。

    短暂的默念后,她奋力将两条飞梭一齐掷出。

    飞梭出手的瞬间,她便在内心默数,直到雾气中传来飞梭入石壁的声音。

    七个数。

    她和天沐河的西岸间,隔着七个数之宽的万丈悬崖。

    飞速在心中估算了一下这其间的距离,她不得不反过来说服自己最好还是忘了这个计算结果。

    好吧,也不算是......很远。

    肖南回认命地吸了吸鼻子,抓紧时间将另一只飞梭链的扣环扣在夙未腰间。

    “陛下外裳内里可穿甲衣了?”

    一直沉默的男子轻轻点了点头。

    她也跟着点了点头:“甚好甚好。”顿了顿,还是不放心,想也没想,上手去扒那人衣襟,瞧见内里穿戴整齐的细密银色锁子甲,重重舒了一口气。

    但马上她便反应过来,自己眼下的举动十分不妥,而且这情形何等熟悉,似乎先前就曾经发生过一次。

    她有些尴尬,赶紧解释道:“臣要确认甲衣的制式,确保陛下龙体万无一失。”

    男子慢慢拢好衣襟:“确认到了吗?”

    她简直有些抬不起头了:“确、确认了,是一体的软甲,据说可抵重槊马刀、剑客十成功力一击,甚是牢靠......”

    一道清脆的声音蓦地在雾气中响起,好像那声音的主人已经站在那里很久了一样。

    “我若只取他首级,便是穿着软甲,又有何用?”

    肖南回一把将夙未挡在身后。

    此人不仅轻功远在她之上,就以这隔空传音的功力来说,也是深不可测。即便是在看不到对方的距离内,她依旧没有十足的把握。

    而且不知为何,她听那声音有几分耳熟。

    然而还不等她对此有所反击,夙未的声音便在她身后淡淡响起。

    “你若对自己的剑足够有信心,便不会这般炫耀武力。”

    雾气中一阵沉默,随后她听到了刀剑出鞘的声音。

    “我的剑,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

    剑鸣声响起,这一回没有回响,只有骤然而至的尖锐呼啸声。

    肖南回屏气凝神,用尽全力去捕捉那一道刺破雾障向她而来的寒光。

    终于,她看清了。

    那是一把没有任何花纹装饰的古剑,形制至拙至简,像是市集上随处都可以买到的普通铁剑。

    那一招朴实无华,像是学剑的人从师父那里学到的第一个招数。

    然而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刺,却令她如临大敌。

    那握剑的手是那样从容稳妥,不论她如何发力刁难,都不曾乱了分寸;而那剑的剑锋又是如此狡诈难缠,不论她如何变幻躲闪,都能追着她的要害不放。

    等她反应过来时,寒凉的剑已擦着她左侧腋下的光要甲而过。

    刺耳的剐蹭声传来,一阵火花爆起。

    她只觉得左臂一轻,整条手臂上的组甲瞬间脱落,连内侧衣袖也一并划破,切口整齐如有人故意裁之一般。

    “下一次,就是你的手臂了。”

    紫色的身影在雾中向她走来,肖南回终于看清执剑人的脸。

    是他。

    那个在孙太守宴席上出现的白家剑客——燕紫。

    他的眼睛形状长得很圆,黑眼珠很大,整双眼睛显得无辜而迷蒙,带着几分能令人放下防备的单纯。

    如果不是曾经目睹他转瞬杀死数人、连眼都不眨一下的样子,还有方才那骇人的招数,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长相孩子气的人,会是一名心狠手辣的剑客。

    “我听闻天成皇帝身边的......是个刀客。”

    肖南回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他今日沐休,换我当值。”

    燕紫的目光徐徐下落,最后停在平弦的枪尖上,眼神有些异样。

    “你是梅家人?”

    肖南回一愣,有些不知对方言甚。

    就这空档,那剑客又微微眯起眼来。

    “细瞧了瞧,似乎又不是。倒也无妨,这把枪瞧着也是十分有趣,我当使出全力与你一战,也算令此枪使得其所。”

    全力一战?你不如直接戳死我算了。

    高手对决,气场之威压有时会先于出鞘之刀剑先行交手,一方如果在出手前有所犹疑或胆怯,那便已输了一半。

    肖南回此刻就已失了先机。

    这不怪她,她本来也打不过他。

    “没想到,天成最后竟然留下你这样的人伴驾。”

    燕紫的语气没有多少嘲讽,只是真实的疑惑,像是对一个问题的答案百思不得其解。

    “孤也没想到,有人会将窃来的剑赐予手下做兵器。”

    帝王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周围凝滞的空气,只有对事实平静的叙述。

    而剑客的面容却渐渐染上无法掩饰的怒色。

    他平生最不能忍受的事,就是有人对他的剑妄言妄语、指手画脚。

    “你胡说,这剑是我自己得来的......”

    “动爻之剑,谓其锋芒一动而宙合之局瞬变。赤金而成,锋长三尺一寸,格宽三寸半指,一体而成,无纹无铭,唯鄂处有一点赤色。是也不是?”

    那燕紫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错愕,随即又迅速恢复了倨傲之色。

    “是又如何?就算你识得此剑,也休想借此诓骗迷惑我。我奉命取你性命,你大可奋力抗之,但我绝不会失手。”

    听闻两人对话的肖南回,却因这一句话而渐渐静了下来。

    她今日不是代表哪个宗师门派前来比武的,荣耀、体面、输赢对于她来说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只有生死罢了。

    如今前也是死,退也是死。

    那便,挑一个爽快一点的死法?

    又或者......

    她的目光落在一片雾气茫茫的万丈深渊。

    看不见下面的好处就是:有时你会生出一种,这天堑也并没有那么高的错觉。

    她微微侧身,与身后的夙未贴得更近。

    “陛下可信臣?”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似乎再高声一点,这寥寥数字当中的情绪就要藏不住。

    过了片刻,夙未都没有回应。

    燕紫玩味的声音中带了笑意:“不仅懦弱,而且愚蠢。”

    肖南回没有回应,似乎根本就不在意对方言语之中的轻蔑。

    下一瞬,她感觉到有人轻轻握住了她正微微颤抖的手。

    那只手依旧有些凉,然而此刻却比任何铿锵豪言、沸腾热血都能安抚她的不安、点燃她的斗志。

    她承诺过:要带他活着离开这里,她不能食言。

    腰间的细线微微抖动,这是山谷间的风吹动飞梭链带来的牵扯。

    就要起风了,这漫天不见边际的雾,该散了。

    她冲那手持名剑、武功盖世的剑客咧嘴一笑。

    这一回,她笑得分外舒坦。

    “燕先生想不到的事,还会有很多。”

    语毕,她一把揽住身边人的腰,决绝转身从断崖处一跃而下。

    她知道那人的剑有多快,所以她不能有任何迟疑。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听到身后传来破空而至的风声。

    她用平弦回手去挡,那剑气却一分为二,一支落在枪尖上,震得她虎口发麻。而另一支......

    只听“啪”地一声。

    夙未腰间的飞梭链应声而断。

    紧绷的金石绳索向上弹起,在她脸颊上抽出一道血痕,随即失去劲力,像一根绵软的发丝轻飘飘地落向深渊之中。

    两人的重量转瞬间都落在肖南回腰间最后一根锁链上,那可断金石的细线发出可怕的“咯咯”声,像是有人咬紧牙关、骨头摩擦发出的声音。

    剑气再次从背后袭来,这一回她无暇去躲闪回击,只牢牢将那人护在身前,仗着身上的光要甲,生生受了这一击。

    再多坚持一会,就一会。

    肖南回在心底默念。

    五、四、三......

    短短七个数的时间,她却觉得仿佛过了半生一般的长。

    终于,她看到了对岸那粗糙的岩壁。

    然而抵达彼岸前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腰间巨大的牵扯力倏地一轻。

    欸,她就知道会这样。

    就不能让她多飞一会吗?!就一会而已。

    失去牵引的身体在半空中开始下落,肖南回借着飞梭链带来的最后一点力道,将手中的平弦奋力刺出。

    这一招,她先前在离开霍州那座吊桥时用过。

    只是那次只有她一人的重量,北方岩壁质地也更紧密,不比宿岩一带都是疏松的砂岩。

    然而,她没有时间去权衡这一切变化可能带来的后果,她甚至没有机会开口向身侧的男子解释:这一回,他俩都活下来的几率或许只有三成。

    就这样吧。

    将一切生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一击上吧。

    跃起的一瞬间,她听到那人低沉而坚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孤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