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夜夜流光相皎洁(2)

禾慕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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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要吃烤全羊,晚餐时黄益峻和刘炼又叫了些朋友来,乌泱泱十几号人,点名要店里最大的长桌。

    穿皮袄戴皮帽的老板带上二楼,三只昏黄的电灯泡吊在半空中,像他们这样的高个子,排着队入座时,全都下意识地佝着腰。

    这家全羊店装修简陋,连招牌都是挂在树上的,在河边大小饭店的夹缝中求生,如果不是由老饕带路,找到的可能性非常小。

    或许是为了还原在草原上吃烤全羊的感觉,小二层四面钻风。宋夷光冷得没敢摘帽子,何晏衡跟副班长下楼要了两个小太阳,然而小店电压还不稳,只能开一个。

    “绝了,”宋夷光卷起羽绒服下摆坐下,抽了两张纸擦桌子,“难为你们居然能找到这种地方。”

    刘炼支起手肘,像是丝毫没看见被各类油脂浸得发光发亮的桌面:“你别急,等会儿羊肉上来你就知道了。”

    为了响应他,黄益峻从阳台探出头去喊:“老板,我们的菜快点!”

    何晏衡在宋夷光身边坐下,倒了一小杯陈茶,茶水太烫,透明的一次性杯子都有些变形:“暖暖手,小心洒了。”

    刚来的几位立刻察觉到不一般的气息,有人小声问刘炼“主席啥时候脱的单”,有人用眼神示意黄益峻“这什么情况”。

    副班长笑得蔫儿坏,莫名其妙地端起了朗诵腔:“耳朵听到的都是真的,眼睛看到的更是真的。”

    别人不知道,他们几个还不是门儿清?

    宋夷光洗锅时,何晏衡钻进厨房两次,次次都好久才出来,餍足的笑意根本藏不住。虽然具体发生了什么无从考证,但下午在家看电影玩桌游时,何晏衡的活动范围完全变成了以宋夷光为中心,半径为一米的圆。

    不仅如此,他还暗戳戳帮宋夷光作弊来着,当他们都没看到吗!

    陈语安急人所急,刚刚在出租车上求证,宋夷光含糊一句“你们想多了”,下一秒就被传达成“就是你们想的那样”的意思。

    他们蹉跎了太多年,老友们自然是乐见其成,谁都不忍心打扰,不想再给他们压力。

    所以当八点十分,宋夷光爸爸打电话催她回家时,几乎所有人都异口同声:“主席去送!”

    和大家告别以后,她正了正毛茸茸的帽子,外面还扣着羽绒服帽子,深咖色的围巾缠了两圈,口鼻都一并遮住,只露出乌溜溜的眼睛。

    何晏衡稍快几步去路边打车,宽阔的马路放眼望去,压根儿没有出租车的影子。

    宋夷光走去他身侧:“打不到也没关系,我不急。”

    他被风吹红的手没有缩回:“你爸妈不是催你了吗?”

    她弯弯眼睛,露出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笑容:“那是我定的闹钟。”

    他垂下手,确定她不是在开玩笑后:“要不要逛公园?”

    这一带夏天热闹,冬季又湿又冷,无论是遛狗还是锻炼,都不是合适地点,是以人烟稀少。约会如果选在这里,一定会被女孩嫌弃。

    可何晏衡话音刚落,宋夷光已经期待地“嗯”了一声,率先往马路对面走去。

    时隔两年,再一次来到河滨公园,完全是不一样的心境。其实有很多次去小舅家做客的机会,但她再也没有踏足过河滨公园,甚至都不会往这边看一眼,彻彻底底成了禁区。

    石子路上有干枯的树叶,踩一脚“咔擦”一声,清脆利落。宋夷光蹦跳着踩了几片叶子,手脚恢复知觉后,才减慢速度,等何晏衡走到身边来。

    “我听我爸说,今年孔明灯和烟花都不能放了。”

    他们走的正是通往放灯台的路,何晏衡向远处眺望:“但是好像新开了放河灯的水域,元宵节可以去看看。”

    宋夷光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中国人无论哪朝哪代,思念和祝福都必须得寄托在有形的事物上,过年领红包,中秋吃月饼。”

    “还有信。”他自嘲地笑了笑,“我给你写过信。”

    “真的?”她惊讶地停下脚步,“那我怎么没收到?”

    好像听到一声叹息,他说:“我没寄过。”

    为什么没有寄,她问不出口。

    刚刚热络起来的气氛又低沉下去,宋夷光扯出一个笑脸:“那等这次开学,你寄给我。一个月寄一封,怎么样?”

    “那能寄到你毕业。”

    有时候,答应比拒绝更令人心疼。她突然红了眼眶。

    “我去年一年搞定了挺多事,还挺有成就感的。包括我那两个小弟,”她抽抽鼻子,像汇报工作一样找话题,“你还有印象吗?他们一个去学了计算机,是他喜欢的专业,另一个居然考上了二本!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把我激动坏了。”

    何晏衡很快调整情绪,笑道:“光哥劳苦功高。”

    她吐吐舌头:“低调,低调。”

    好像她身边的同学好友,每一个都劳有所得,有的是超常发挥考取了意想不到的成绩,有的是苦尽甘来去了自己梦想的学府。

    除了周乐岩和樊维,黄益峻子承父业读了医科,刘炼爱玩游戏便学了互联网,祝如意力排众议报了设计专业的第二学位,盛佳藤虽然与清华失之交臂,但也以优异的成绩学了他热爱的物理。

    例外的只有何晏衡。他的军校,他的外交官梦,为什么没有实现?

    她忽然想起,去年毕业时,小花园的凤凰花没有开,坚挺过许多季寒风的凤凰树死在了那年早春。有人将其解读成“化作春泥更护花”,是金榜题名的好兆头,但宋夷光却觉得,这意味着牺牲,有些事情,终究难以达成。

    注意到她第三次欲言又止,何晏衡主动开口:“想问什么?”

    宋夷光鼓鼓腮,迂回道:“浙大——好玩吗?”

    “还不错。”

    “那你的专业,你喜欢吗?”

    “你是不是想问,”何晏衡声音很低,在幽静的甬道上却格外入耳,“我为什么没去军校?”

    她大大方方承认:“被你发现啦。”

    “没什么不能问的,”他轻轻拍了拍冰冷的石玉栏,“我想学的专业去年没招人。”

    “怎么能这样,太讨厌了。”宋夷光抱怨着,替他产生了一种生不逢时的感慨。

    “不过没去也好,”她转念一想,安慰道,“要不然你可能今天都不在这儿跟我们聚会,之前也不能谈……”

    那个出现在QQ空间里的他的前女友,她太想知道了,只能以这种拙劣的、假装失言的方式问出口。

    她的小心思,何晏衡向来拿捏得通透,即使两人上次交心,已经隔了那么久。

    他像是被她的话取悦到,在暧昧的光线中勾起唇角,随即又回归严肃。

    “去年十月六日,我外公病危。”

    宋夷光猛得转头看他,声音放到最轻:“然后呢?”

    “腹腔血管瘤破裂,很突然。从发现叫不醒他,到送去医院抢救,到他去世,连三个小时都不到。”

    他的表情看不出伤悲,但脚步不由自主地越走越慢,像是怀念,像是悼念。

    “我外婆也是快八十的人了,我们怕她受不了,我表弟半夜开着车到医院来把她接走,他那时候才刚领了驾照。”

    “我爸去安排后事,我和我妈在太平间外面,守了一整夜。”

    宋夷光整个高中,三年的午饭和晚饭,都是外婆一手操持。高三胃病最严重的那段时间,每天下午外婆熬好粥,配上花样百出的小菜和包子馒头,整齐地装在饭盒里,再由古稀高龄的外公送去学校。

    外婆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外公送完饭离去时蹒跚的背影,是她最温暖的记忆。

    所以当何晏衡讲起外公外婆,她根本不敢想,有朝一日他们也是会去世的。

    她拼命眨眼睛,把眼泪逼回去:“外公在天上会保佑你的。”

    他并不介意在她面前暴露所有脆弱,坦然地用拇指指腹拭了拭眼角:“第二天早上十点多我们才回家,手机早就没电了。等我开机,就收到她一连串消息。”

    “消息是前一天晚上零点发的,我那时候正在手术室外面等结果。”

    她跟他表白,说两人是高三同学,又同在浙大一起努力,愿意与他携手并肩,来年可以一起回实验中学看望老师。

    消息发完后,等了一个多小时不见回复,就又追加一条:如果要拒绝我的话,千万别长篇大论,我再给你三秒。

    “三。”

    “二。”

    “一。”

    “倒计时结束。我给过你拒绝的机会了哦。那从现在起,我就是你女朋友了。”

    那时候是凌晨一点四十,他和他的家人正悲痛欲绝。

    弥留之际,老人家曾经醒过。子孙们围在床边,他挨个看过去,颤巍巍地握住何晏衡的手,留下四个字:胆大心细。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老人送给长孙的人生箴言,可只有何晏衡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那年元宵节,父母勘破他对女同学动了心,想方设法地要把苗头掐死在摇篮里。后来外公听说此事,咂着烟斗叫他出去打羽毛球,带着一脸“好小子终于开窍了”的表情对他说:“追女娃,要的是胆大心细。”活脱脱一个老顽童。

    何晏衡的学业和未来,老人家并不担心,可他盼了好久,最终还是没盼到长孙把心仪的女娃领回家的那一天,她到底长什么样,和他般不般配。

    而这些事,为了避免引起宋夷光的愧疚,何晏衡选择不提。

    “我并不讨厌她。”他以此作解释。

    成年后的何晏衡,在男女之情上并没有增设什么标准,能达到“不讨厌”就不再追求更多。

    他所有的浓烈都给了宋夷光,在她之后,再没有对任何人动过心。

    他甚至产生了一丝得过且过的自我厌弃,并邪恶地希望,如果她知道自己和别的女生在一起了,是不是会有一点点不一样的感受。

    宋夷光小心翼翼地问:“那为什么分手了呢?”

    “我本来想慢慢忘了你,”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好好跟她在一起,但是……所以过了一个月左右,我就跟她道歉了。”

    他坦白歉意,也在诉说爱意,尽管语气并没有表白时应有的期待与紧张,更像是把一切都明了的释怀。

    宋夷光的心突突直跳:“何晏衡。”

    “嗯?”

    “我能不能,抱你一下。”

    他好像出神了,定定地盯着她看。

    过了一个世纪,又或者只过了一秒,他眨了一下眼睛,展开双臂。

    四周静谧,河面结冰的碎响都仿佛听得到。光影婆娑之下,两个相拥身影被拉得重重叠叠。

    她踮着脚尖,笨重地圈着他的脖子,几乎把全部的重量都压向他,用尽全力地拥抱他,贪婪地呼吸他身上的淡淡香气。

    何晏衡站得很直,下巴擦着她帽子的毛边,两手虚放在她腰侧,丝毫不越界。

    她从来没有长久地抱过别人,不知道怎样抱正确,不知道怎样抱才能让对方感觉到,她此刻的心潮澎湃,她此刻有多么爱他。

    “你知道吗?”她下巴搁在他肩窝里,每说一个字就顶他一下,“那年,我们在这里放孔明灯的时候,我就想抱你了。”

    “我在来的路上,看到那么多孔明灯,我第一反应就是给你发短信,我想约你出来。”宋夷光顿了顿,像是在笑,“但是我以什么立场呢?我都没资格再联系你。”

    两个人的体温驱散了寒冷,他的手掌好像压实了一点,她的耳廓蹭着他的短发,有些痒:“老天爷还算待我不薄。写愿望的时候我就在想,谢谢你出现,谢谢你今晚所做的一切,不管以后我们变成什么样,我都会永远永远记得那时候的你。”

    何晏衡沉默地听完,终于收紧怀抱,缓缓开口,嗓音喑哑:“我那天,没写愿望。”

    又温存几秒,她松开他,有些低落:“为什么?”

    他笑了,主动牵起她的手:“我怕老天爷嫌我贪心。”

    “说来听听?”

    宋夷光的羽绒服帽子因为拥抱而滑落,围巾也有些松散,露出的脸颊红扑扑的。他把她的手塞进自己衣兜里,再帮她重新戴好帽子,细心缠着围巾,既保暖又不会让她气闷。

    做完这一切,他捧住她的脸。

    “你看,星星亮了。”

    她本就仰着头,闻言下意识地抬眸,但他没有给她细看的机会。

    猝不及防地,他隔着围巾,吻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