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流岛杂记

司马辽太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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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本章要穿插两三则有关岩流岛决斗的小故事。

    这场决斗之后,产生了许多的传说。武藏之后的时代,有一名叫中村十郎右卫门守和的武术家。他是信州上田城主松平侍从忠荣的手下,擅长讲述武术的历史故事,获得各方的好评。

    ──这是一位老人家告诉我的……

    他说起了岩流岛决斗前佐佐木小次郎的行动。

    小次郎于比试前曾经在小仓海边雇船前往岩流岛。

    “今天有甚么事吗?怎么渡海的客人特别多呀?”

    小次郎故意装傻问。船夫回答说原来客倌有所不知呀。今天在那个岛上藩主家臣佐佐木小次郎大人将和一个名叫宫本武藏的牢人武术家进行兵器对决。大家都是要看热闹的。

    “──事实上我就是那个小次郎。”

    小次郎说。船夫先是惊讶万分,稍微想了一下后,竟对小次郎提出意外的建议:

    “大人还是快逃吧!大人的剑术神乎其技,这是众所周知的。但是打不过武藏的。因为武藏有人望,挺他的人很多,就算大人比赢了,日后还是会没命的。”

    小次郎听完立即表示早就做好了赔上性命的心理准备,毕竟还有身为武术家的骨气,所以仍然要渡海过去。如果在岛上赔了性命,就请船伕为自己回向吧。这点钱,就当做回向的费用吧。说时从怀中取出一些钱交给了船夫。

    这应该只是个传说吧。小次郎渡海时搭乘的是藩主的船只,不可能发生上述的情景;然而这段传说却也并非毫无价值,它触及了武藏在细川家受到欢迎的事实。爱戴他的中心,就是前面提到的新免武士们,还有家老长冈兴长也站在他这边。甚至也不知道为甚么(却又令人可以理解)武藏拥有一种风骨,在有生之年拥有一群几乎视他为信仰的崇拜者。或许就是这种和佐佐木小次郎的人格对比,产生了这样的传说吧!

    岩流岛比试时,小次郎使出了独门绝活的虎切刀由上而下劈砍长刀。当然是电光火击般的刀速。武藏让对方有机会发挥其得意绝招,只是在小次郎的长刀从地面正要翻转过来时,武藏行动了。他用一只手操著木刀攻击小次郎的头顶,击昏了对方。整个过程在前一章已经提过。

    当时,也就是小次郎先出招劈砍时,武藏反绑在后脑勺上的手巾结被切断了。武藏的柿色手巾飞在半空中。这一切都看在远处细川家监察人员的眼里,一时之间监察人员以为武藏遇害了。接下来的瞬间却是小次郎被击毙,但所有人都认为武藏可能也受伤了吧。会那么想也是无可厚非。

    因为武藏一打倒小次郎,立刻冲向浅滩,跳上原来的小船离去前往下关,后来也没有出现在细川家人面前便直接北上京都。

    ──该不会是为了掩饰受伤吧?

    后来传出了这样的谣言。或者应该说人们早已认定当时武藏确实已受伤了。

    武藏晚年又回到跟他一生关系密切的细川家寄居,人们依然想知道当年他受伤与否的真相。但由于武藏对于这一点始终三缄其口,别人也不敢贸然询问。

    在武藏晚年的某一年正月三日,熊本城内的花园举办了春日咏诗会,武藏也应邀出席。

    花园的观赏区已铺上了筵垫,人们从黎明前便赶来等候。促膝拥挤的地面上,到处可见点燃的烛台作为天亮之前的光源。细川家的大组头(译注:弓箭组、步兵组、枪炮组等各组武士的组长)志水伯耆和武藏之间隔著一些人。他是个生性随便的人。

    志水伯耆很高兴能坐在武藏附近,因为他一直很想知道受伤事件的真相。

    ──武藏大人……

    伯耆开口问:

    “很久以前的事了,当年您和佐佐木小次郎曾于长门岩流岛对决,听说佐佐木的第一刀砍伤了您的头,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武藏脸色为之大变。

    周遭的人也都吓得停止了呼吸。大家心里都怪伯耆大人哪壶不提提哪壶呢?然而每个人心里也和伯耆一样有著同样的疑问和兴趣,尤其更想看看武藏的反应。

    (肯定要出事了。)

    众人心里都这么想。

    武藏伸出手抓起了旁边的烛台起身。所有人赶紧将脚从武藏身边移开,好在武藏和伯耆之间让出一条路。

    武藏顺著空出来的路走到伯耆前面坐下。

    “敝人儿时曾罹患名叫莲藕的肿疡,头上有一小块地方长不出头发。因此无法剃成月代发型,一向都是像这样束发于后。”

    语带愤怒地说明至此后,

    ──请看。

    将头伸至伯耆面前,并用左手拨开头发说:

    “请看!请检查看看是否有伤痕?假如曾被小次郎的刀所伤,理应有伤痕才对。请找出该伤口吧!”

    说时还故意将右手的烛火举高。伯耆早已面无血色,

    “够了,够了,我已经知道您没有受过伤了。”

    他吓得倒退一步。武藏才不管他,硬是把头顶向前,说:

    “看仔细呀!连发根深处都要检查到才行!一点也不可以遗漏,看呀!看仔细呀!”

    本来就充满气势的武藏,此刻更加怒气满盈,硬是坚持要伯耆详细查看。伯耆虽然感到头昏目眩,仍不得不屈从于武藏的要求,举起烛火仔细检查。看完之后,几乎是半哭泣地说:

    “我已经检查过了,没有任何伤痕。”

    “确定吗?”

    武藏不放心地追问。

    “的确是没有任何伤痕。”

    “是吗?”

    武藏这才点点头,不发一语地起身回到自己座位。然后默默地如同先前一样继续看著舞台上。

    很幼稚的行为,但学武之人不都很幼稚吗?身为武术家,即便只是传言,尤其被谣传说受伤了,绝对是无法容许的事情。而且之前武藏大概也耳闻了这项谣言吧。所以他肯定很庆幸正好由这个生性随便的伯耆说出来,也刚好周围挤满人,趁此机会匡正谣言,可免日后的麻烦。武藏表现得那么坚持,或许就是这个理由吧。

    “在我的武术之中……”

    武藏常说:

    “算准距离可说是最重要的。甚至可说是秘诀中的秘诀。”

    这里所说的距离,指的是对方的刀锋和自己之间的距离,只要算准彼此距离就不会落败。

    敌方出手攻击。

    自己不做无谓的动作。当敌手的长刀以一寸之差即将逼近自己身体时,看准时机立刻动刀攻击对方。只要做到了“看准”就不需要移动身体,也不会受到敌手长刀的伤害。

    ──看准之后攻击。

    武藏认为修习看准的功夫,正是学习武术的重点。

    敌我之间的最佳距离是一寸,武藏说。在敌方的刀口前端留下一寸的距离。算准“一寸”。可是武藏也曾对外表示:对刚开始学武的人而言,抓出一寸的距离著实困难。因此,“先从五、六寸的距离开始练习。”

    学会了五、六寸的距离才能进展到三、四寸,两、三寸,最后达到“看准一寸”的境界。

    透过打败小次郎,武藏证明了自己武术理论的正确。当时武藏绑在额头上的手巾结应该也是一寸高的位置吧。小次郎以结的位置来抓彼此距离,结果他的虎切刀落空了。虎切刀一旦锁定结的位置便砍不到武藏,而是直接挥向地面。

    二

    武藏东行走在通往京都的山阳道上,一路行程悠闲。半途中遇到名山便上山看看;路过知名的武术家寓所便前去造访,估量对方实力。

    这是一则关于旅途中的故事。

    有一天武藏住在荒郊野地的村庄时,一名少年前来拜会。看他的样子,似乎是这附近的乡下小孩,一身学武的装扮,感觉还很稚嫩。

    “找我有甚么事吗?”

    武藏问。少年竟说出令人讶异的事。他说要帮父亲报仇,已经找到仇家了。关于报仇的决斗,已获得领主的允许。决斗的地点也确定了。在村郊的野地上,已围好了竹栅栏,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明天就是对决的日子。

    “所以你是想找我上场助你一臂之力吗?”

    武藏问。

    少年用力摇头说:“不是。虽然我的武艺不精,可是仍希望用自己的武士刀为父亲报仇。来此的目的是想请大人教我必胜的刀法。”

    武藏想了一下。

    为了谨慎起见,他请少年先到庭院去,自己则站在走廊下,然后叫少年挥舞木刀。

    “像这样子吗?”

    少年挥舞了一番之后,看著武藏问。看来只是初学武术的程度,而且学艺不精、姿势不好、一付打不赢的样子。但是如果当场纠正,只怕会让这名少年顿时失去所有信心而已。

    “很好,学得不错。”

    于是武藏声如洪钟地夸赞说。少年高兴地又连挥了一百回。武藏走下庭院,递给少年一把短木刀说:

    “我来传授你密招吧!”

    事实上武藏最讨厌“独门绝招”这字眼。在他的流派中没有这个名词,所有的招数都公开在大众之前;但现在他却慎重其事地用了这个字眼。

    “右手握著长刀,左手抓著短刀。”

    武藏亲自教导少年:

    “一看到敌手,就以这种姿势直奔对方胸口。敌手肯定会攻过来吧,就用右手的长刀接招。接到招的瞬间,刺出左手的小刀,直接刺杀敌手的身体。”

    武藏扮演仕太刀(接招)的角色让少年练习,直到身体完全熟悉了新招之后,两人才回到屋里坐下。

    “这样你应该能获胜。不过武术的难处,在于多少要靠点运气。”

    武藏说:

    “明天到了对决的地点,先坐在椅子上。坐定之后,看著自己脚下的地面。如果有蚂蚁爬来爬去,就表示你会赢。就算没有蚂蚁,那个时刻我会向摩利支天(译注:《佛说摩利支天经》中出现的女神,在日本是武士的守护神)祈祷,所以你一定必胜无疑。”

    那时正是盛夏的季节。随便哪个山野的地面上都能看得到蚂蚁吧。武藏用蚂蚁作为心理暗示的道具,让少年相信自己的运气。明天的比试,少年肯定会坚信自己的命运,挥舞著双刀勇往直前吧!

    隔天的比试有了结果。

    少年打赢了。

    固然武藏对少年不过只是施以自我催眠的方法,但由此可知他自己能够赢得许多胜利的法门,就在于相信自己。

    ※※※

    武藏还绕到了播州龙野城下。

    近来播州在关之原战役之后变动成为池田氏的封国,首都是姬路。龙野是姬路的支城,由池田家家老荒尾但马管理。

    对武藏而言,从播州到作州,有许多他父母双方的亲戚和旧新免家的朋友。领主池田辉政在关之原战役之前不过只是三河吉田年俸十五万馀石的大名,关之原战役之后俸禄加倍,领地也转为播州姬路。因此许多家臣也获得了新的封地。播州有许多原属旧别所氏的当地武士,多数都成了池田家的家臣。武藏的母亲也是别所氏出身,所以武藏多少跟池田家新雇用武士有血缘关系。

    他在龙野投宿于上月十藏家里。上月是荒尾但马的重臣,也是播州的当地武士。

    “你到京都做甚么呢?”

    有一天上月十藏问武藏。照理说京都对学武的武藏来说,应该已失去魅力了。

    “我去看各种技艺。”

    武藏回答。

    “各种技艺?”

    “就是舞蹈、大鼓、小鼓等技艺。”

    武藏说。武藏最近对这类的技艺兴趣浓厚。毕竟武术也是一种技艺,但是作为技艺的历史却很浅短。从传统的观点来看其他技艺,不论是歌舞还是谣曲,都蕴含了古老的智慧和完美的节拍。武藏想观摩学习,以外在的角度重新审视自己的武术。

    这种对其他技艺的关心,武藏日后也曾不断要求门人,并在《五轮书》中提及。

    武藏在播州龙野的日子,也受人之托制作武器。

    只要能制作武器,武藏就能继续旅行。他有时削整长枪的木柄、替换矛穗,有时则制作弓箭、更新镞头。

    ──不能亲手为自己制作武器,就算不上是一名武士。做出武器,才能确实掌握其用法。

    他在《五轮书》这么写著。

    就这样停留的期间,有个叫三宅军兵卫的武术家来到姬路城下武藏住处请托门人求见。流派为东军流。

    “他是甚么样来头?”

    武藏问。

    前来报告的门人回答:

    ──这个三宅军兵卫可说是山阳道一带无人不晓的武术家。

    来访的目的是想决斗。武藏亲自走出玄关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