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东风夜放花千树(2)

禾慕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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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宋夷光觉得,辛弃疾不愧为大文豪,寥寥十数字就描绘出她此刻的心情。

    四周环境都褪为黑灰色,唯有他的眼睛闪着光。他站在人潮汹涌之中,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微微冲她点了点头。

    游人的脚步因此慢了些,从他们身边路过时,都禁不住回头打量。

    宋夷光下意识地想要逃跑,手上牵着的两个秤砣却在提醒她:跑不了了。

    “好久不见。”她声音很小,脸上的表情有点丑。

    她庆幸自己戴了面具,她明明是想笑的,却莫名酸了鼻头。

    何晏衡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手心渗出了多少潮意全被手套吸收。

    他是该打个招呼就离开?还是停下再和她聊聊?打招呼要叫她的名字吗?聊天又该怎么开口?

    她能主动跟自己说话,应该不厌恶自己吧。

    “好久不见。”他如释重负地笑了,“你也来放灯?”

    “嗯,”游人喧哗,他又朝她走近了两步,听见她蚊蝇似的哼哼,“你怎么逆行,是已经放完灯了吗?”

    他本来是跟父母出来逛灯会的,但实在是嫌挤,于是准备自己先回家。现在,他一时半会儿想不到借口,只好木木地承认:“没想到人这么多。”

    “那,那,”宋夷光把注意力转回到弟弟们身上,觉得不该再呆下去了,便礼貌地告别,“那我带他们先走了。”

    她的面具遮到鼻子,额角勾出凤尾似的造型,面具的眼型是狭长的,和她的眼睛不匹配。她面具下的眼睛,应该是深棕色,眼角柔钝,眼仁特别圆,睫毛像两把小刷子,没睡好的时候,左眼会肿,显得特别没精神。

    六个多月,他们未见一面,偶尔他在楼上瞥到她的背影,也会很快移开视线。他从来没想过,那么多瘦巴巴的女生,那么多扎马尾的女生,她们都穿着一模一样的校服,他总能一眼认出哪个是她。他也从来没想过,原来她的样子,在他心里刻了这么久,这么深,所有的细节,他都一清二楚。

    她要走了,他不知道怎么留。

    孙悟空突然问:“哥哥,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玩?”

    二郎神接着说:“哥哥,你要跟我们一起放炮吗?”

    毫不犹豫地,何晏衡回答:“绕过放灯台人就没这么多了,我带你们去那边放。”

    等宋夷光意识回归,她已经站在放灯台上了,因为双胞胎说姐姐想放灯。

    他递给她一支马克笔,是从刚放完灯的游人那里讨来的,“想许什么愿?”

    灯是他买的,笔是他拿的,宋夷光握着笔,迟疑道:“你想许什么愿?我可以帮你写。”

    “我?”他认真想了想,“我没什么愿望。”

    她把笔帽盖好:“那这个你放吧,就当祈福了。我再去买一个。”

    何晏衡立刻改口:“其实孔明灯有安全隐患,我们可以放一盏吗?”

    “啊?”她隐隐觉得有点不大好,“可是大家不是都在放吗……”

    他振振有词:“就是因为已经放了这么多了,我们少放一盏是一盏。”

    他给双胞胎也买了一盏,两个小胖墩不知道从哪里又捡了支笔,正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

    孙悟空和二郎神一唱一和:“哥哥姐姐一个,大宝小宝一个。”

    不过是两人放了同一盏孔明灯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知道有多少人都冲着同一颗流星许过愿,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那,好吧。”她莫名其妙地被小朋友说服,“一人两面,我先写?”

    “好。”

    她的手腕放下又抬起:“那你不要看。”

    其实转头就可以,他却笑着闭上了眼睛,姿态依旧向着她,下意识地保护她,“好。”

    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样的体验,明明有所求,明明有许多想要的,但真正到了许愿的时刻,又会突然词穷。

    太小的愿望,可以靠自己实现,而太大的愿望,又怕这盏又薄又轻的纸灯承载不起。

    孔明灯里交错的竹条影响写字,再加上紧张,宋夷光下笔就划破了。

    其实她今晚的愿望已经实现了,做人不能太贪心。她小心翼翼地悬着腕,写下了最朴素的愿望:身体健康,高考顺利。

    她把纸灯翻了个面,把笔递给何晏衡,眼睛半闭半睁:“我不看,你快写。”

    他很听话,眼睛一直闭着,听到她说话才睁开,漆黑的瞳仁里倒映着橙红的灯火。

    他的眼神太直接了……完全不加掩饰,宋夷光立刻错开视线,背过身去看双胞胎。

    大宝小宝的字大得出奇,她还以为会看到诸如“变形金刚”“飞毛腿”之类的玩具或超能力,然而他们歪歪扭扭地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妹妹长大”四个字。

    “好了,”何晏衡把笔交给别的游客,轻轻抖动着撑开灯,“你来点?”

    宋夷光摇摇头:“我点不好,万一把灯烧着了……就太糟糕了。”

    于是他点了火,孔明灯在她手中迅速胀满,不断向上顶着。

    宋夷光松开手,注视着那盏灯一摇一晃地飘远,肃穆而虔诚。

    过去这一年,成就过,遗憾过;欢笑过,痛哭过;被人诬陷过,也被人拯救过。

    如果她仔细看,就会发现留给何晏衡的两面是空白的,他什么都没写。孔明灯放飞的瞬间,她在看灯,他在看她。

    他的心和他的愿,就在眼前。

    从放灯台下来,光线瞬间变得昏暗,但人也的确少了许多。双胞胎撒欢地找了片空地,迫不及待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炮。

    宋夷光佯怒道:“好哇,居然敢阳奉阴违,实在胆大包天。”

    这种炮需要点火,而且点着了过一会儿才会炸。时常有哑炮或者引芯长的情况,当小朋友前去探查就很容易被炸伤,她有点担心。

    双胞胎一边一个,可怜巴巴地抱住她的腿,“姐姐”“姐姐”地撒着娇。

    她哪有定力生他们的气,能板着脸不笑就已经尽全力了:“不许乱扔!只许放这一盒!”

    孙悟空和二郎神摘了面具,欢天喜地地去了。

    何晏衡不远不近地站在她身旁,问道:“他们长得一模一样,该怎么区分?”

    “看酒窝,”宋夷光解释道,“大宝的酒窝在右边,小宝的在左边。”

    想了想,好像觉得有点不对,她更正:“应该是大宝的在左边,小宝的在右边。”

    又想了想,自暴自弃地喊了一声:“大宝小宝,你们俩谁的酒窝在左边?”

    两个小魔头异口同声:“我的!”

    “……”

    宋夷光讪讪,何晏衡笑弯了眼睛:“没关系,现在天这么黑,反正也看不见。”

    她有点尴尬,急着讲渊源:“我外婆有两个酒窝,很深,但是我妈和我大舅都没遗传到,只有我小舅有。”

    他了然道:“隔代了,你是不是也有一个?”

    “你怎么知道?”宋夷光惊讶地转头看他,双胞胎的火柴炮鼓捣了半天都没响,她有点虚,不自觉地靠近了他一点。

    她真的有酒窝,也真的只有一个,在左边。但她的酒窝没长好,特别浅,再加上她本来就瘦,所以酒窝只在挤眉弄眼的时候才会出现,笑起来反而没有。

    他的脑海里,到底存着她多少表情啊。

    火柴炮终于炸了一声,宋夷光缩了缩脖子。

    “你怕放炮?”

    “有一点。”

    那就速战速决,何晏衡点点头,朝双胞胎走去,蹲下身来和他们平视:“咱们来玩个好玩的。”

    事实证明,男孩无论年龄,只要凑在一起,就能引爆劈里啪啦的童年。

    “还有多少炮?”

    双胞胎本打算把炮全都倒出来数,被何晏衡阻止,他接过盒子来看了一眼,开始分配任务:“大宝,你用五个炮摆成星号,引芯朝里。小宝,你来这边,拿五个炮稍等。”

    小男孩立刻照做,只不过星号摆得不太标准。何晏衡仔细观察了,他的酒窝在右边。

    “现在,你们稍微站远一点,可以去姐姐那边。”

    双胞胎脸上的好奇盖都盖不住:“我想看你怎么放。”

    “那一会儿要跑快一点。”

    他调整了一下位置,确保每一个炮的引芯朝向和距离都合适,然后擦着一根火柴,点燃了离他最近的那一个。

    “跑!”一声令下,双胞胎叽里哇啦地跑向宋夷光,同时抱住她的腰,要不是后面有栏杆,她差点被撞翻了。

    身后节奏极快地“嗵”了四声。

    “哇!姐姐,哥哥好厉害!”

    “有两个应该是同时炸了。”他多等了几秒,确保五个炮都没有安全隐患了,才又朝双胞胎招手。

    “还有一种玩法,”他用脚扫开放完的炮,“小宝,你的五个炮摆成一排,引芯都朝我。”

    酒窝在左的小男孩愉快地照做:“看!五个士兵!”

    何晏衡另外捏碎一个炮,把里面的火药顺着五个炮的引芯撒成一条长长的引线,点燃后又一声令下,双胞胎再一次叽里哇啦地跑向宋夷光。

    这一次,她做好准备了,蹲下,背抵住栏杆,把发射过来的大宝小宝揽进怀里。

    双胞胎拱来拱去,要多兴奋有多兴奋:“哥哥再来一次!”

    宋夷光作为旁观者,贪婪地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她很意外,居然能看到何晏衡这么孩子气的一面。他和小朋友排兵布阵的模样,和在办公室安排工作时不同,和在考场上沉静思考时不同,和帮她解决问题时不同。少言寡语的早熟少年,终于带上了十几岁应有的活泼。

    宋夷光想,无论未来如何,她会牢牢记住这一幕,永远永远不会忘记。

    双胞胎意犹未尽地按照何晏衡教的玩法放完了所有的炮,带着一身硝烟味,乖乖地跟姐姐回家。

    游人散了不少,路口的车都基本上开走了,只有卖气球的小贩还坚守在寒风里。

    “要气球吗?”何晏衡问。

    半晌,宋夷光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问她。毕竟他也是从小男孩长大的,自然清楚双胞胎不可能喜欢这种小玩意儿。

    “不要,我都这么大人了——”

    话音未落,那几十只拴在自行车把手上的气球伴随着一对情侣的惊呼,突然升上天去。它们不像孔明灯,很快就看不清踪迹。

    “哇!”双胞胎的确不喜欢气球,但谁不喜欢放飞气球呢?

    一时间,路边来往的行人都驻足观看这难得一景。

    小贩呆滞了半天,一把拉住男青年的手不依不饶:“五块一个!”

    宋夷光忍俊不禁:“我们过了马路就回家了,你呢?”

    何晏衡抬手指了个方向:“我也不远。”

    告别要认真,可是面具又滑下来了,她索性摘了它:“那我们,先走啦。”

    他的神情变得讶异,随即微微笑着点了点自己的脸:“面具掉色了。”

    “啊?”她用手背象征性地擦了擦,“一点点吧?”

    “嗯,不要紧。”

    就此分别,宋夷光回到小舅家就一头扎进卫生间。

    哪里是一点点?哪里是不要紧?她的颧骨、鼻尖、额头上全部染成紫红色,连眉毛都粘着亮晶晶,擦了好久都擦不掉。

    何晏衡……不会笑话她的吧?